心软

    小厮、丫头、伙计尽皆在外守着,求是堂内只余下三人,黎蔓走上前去福了福身子:“见过太子殿下。”

    “郡主不必多礼,”大虞太子两手都是纸页,朝黎蔓点点头,“孤听闻砚说,这求是堂是郡主的主意,实在是不错。”

    黎蔓在出嫁前曾于中宫住过一小段时日,有日太子下朝过后来给皇后请安,恰逢那日黎蔓被留在殿中品茶,因此两人有过短暂的一面之缘。

    杜允昭言辞恳切,黎蔓微微地笑,“殿下谬赞了。再者,这也不是全靠妾身自己,”她走至陆闻砚身侧,稍稍让出半步,素白的手搭上轮椅的靠背,“二郎也参谋了不少,可不敢独占功劳。”

    “殿下您看,陆某就说郡主为人谦逊,是决计不会邀功的。”陆闻砚无奈地摊了摊手。

    “要论谦逊,你也好不到哪去!”杜允昭大笑几声,虚空地指指陆闻砚,话语中的警告轻飘飘的,当不得真。

    太子和陆闻砚的关系好像不错……黎蔓旁观着眼前的光景,心中有些惊讶,大脑中前世今生的各种记忆飞速闪过。

    前世……

    前世她因着缠绵病榻故而深居后宅,身体一日不如一日最后连活命都成了奢望,让那时的她对朝堂之事了如指掌实在困难。

    好像太子后面生了一场重病?黎蔓不自觉地蹙起眉头,绞尽脑汁想要回忆起更多。但储君之事非同小可,杜允昭又一向受今上器重,稍微一点风吹草动宫里都瞒得挺紧,想来是怕动摇民心。

    见她神色不虞,杜允昭顺口问道:“郡主?”

    他一开口,陆闻砚的视线也从手中的纸页上掠到身侧。

    “……是刚刚一位客官问妾身,这些文章的去处是什么,”黎蔓急忙将自己的思绪从繁杂的记忆中抽出,紧接着想到自己刚刚盘算着的念头,“妾身有个主意,只是不知道可行不可行。”

    杜允昭看上去饶有兴致:“郡主不妨说说。”

    陆闻砚也不再只盯着手中的纸页瞧,两人齐齐看向黎蔓。

    倒是有趣,杜允昭看着眼前的人,昔日短暂的一面之缘只给他留下了黎将军的女儿似乎样貌不俗的浅薄印象,母后口中的黎蔓更是一个柔弱孤苦、无依无靠的弱女子。今日一观,这乐安郡主好像是个挺有主意的。

    大虞太子看了眼黎蔓又看了眼陆闻砚,心想,不会是八百个心眼子凑一窝了吧?

    孤的父皇点这鸳鸯谱点得还挺有本事,杜允昭暗自思忖。

    “左右这些文章后面都有他们的名字,问过意愿后不妨将这些装订成册,就放在这求是堂里,”黎蔓不知道面前的太子殿下正在心中对当今圣上腹诽些什么言语,只按着自己的想法一五一十地说了,“就留在这求是堂里,也颇有意义。”

    “这法子挺不错,”杜允昭略略颔首,身为太子却也知道不能喧宾夺主的礼,他将自己手中那些文人所作的文章大部分归拢整齐递给陆闻砚,只余几份单独置于案几上,“不过求是堂本就是你们夫妻俩的,孤就不横插一手了。”

    陆闻砚对此也没什么异议,他接过那些纸页,知道杜允昭此举的意思是置于案几上者为佳:“郡主此言,我自然是赞成的。”

    他轻轻一瞥,看见单独被挑出来的几份中,自己与方守中并排放着,这是杜允昭选不出榜首的意思。陆闻砚并不意外,方守中那篇虽有大胆之语,但确实是篇佳作。

    此事便算拍了板,“那这册子要是成了,又或是以后还有这样的日子,也得允着孤来凑个热闹。”杜允昭抚摸着自己腰间的玉佩,已经开始盘算起来:虽不见月月有空吧,但偶尔来看应该不算太困难。杜允昭出了东宫名义上是体察民情,但谁也不能禁止大虞太子找些自己觉着有趣的事来劳逸结合。

    父皇不还有时候瞒着母后悄悄出宫么?杜允昭理直气壮。

    大虞太子本来还想同他父皇点的这一对鸳鸯谱再说上几句话,奈何快步小跑进到屋内的亲卫打断了这个念想。来人神色匆匆,附耳低声对杜允昭说了什么。后者眉头皱起,复又松开,递给陆闻砚一个眼神。

    坐在轮椅上的人会意,抬手作揖:“既是如此,改日还请太子来求是堂赏光了。”

    黎蔓跟着行礼,杜允昭没再多说什么,在亲卫的伴随下很快离开了求是堂。

    亲卫来报时杜允昭的神色不似作伪,不知是东宫又或是前朝发生了什么事?黎蔓垂眼思忖时,陆闻砚抬手向她示意,说案几上那几份是写得颇为不错的,若是版印成册子,可以列在前面。

    他说得有板有眼,黎蔓忽然想到什么,不由得骤然失笑。

    陆闻砚怔楞在地,脸上浮现出狐疑的神色:“郡主?”

    “不是笑你,二郎。我是忽然有了个大胆的主意,但刚想完就觉得未免大胆到……有些疯狂的境地了。”女子弯起眼睛,一边比划一边对他解释,“我刚刚在想,若是请太子殿下为求是堂文集作序,那书坊不愁没有名声了。”

    这是把主意打到了当朝太子身上,也不知杜允昭是否能预料到这份突如其来的重任。

    这下连陆闻砚都有些惊了,他怔愣片刻,伸向案几的手都微微顿住,“确实……有点大胆,”但十七中进士的人格外有魄力,他联想到适才杜允昭已经注意到了方守中的文章,“不过,若是这文集真出了精妙绝伦的,也不是没有可能。”

    陆闻砚自顾自地说完,把方守中的文章叠在了自己那份的前面。

    这人怎么还先替自己想上了?黎蔓一时间有些分不清楚他是在睁眼说瞎话还是实打实地这么认为。但不消片刻她又转过弯来,人十七中进士,作的文章是被皇上夸赞的,人自然就不会觉得自己的想法过于石破天惊。

    左右是关上门来说话,别人也不知道有对小夫妻为着自家生意竟然已经开始暗戳戳地替大虞太子安排起来了。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黎蔓正要将手中的所有纸页尽皆交付到伙计手中,却骤然被陆闻砚叫住。

    “我的那篇……取出来罢。”他语气淡淡。

    作文章是颇费功夫的,那些文人尽皆离去时日头就已斜斜地挂在西边的天空上,眼下更是被远处的山林默不作声地蚕食掉一点又一点。已近黄昏,霞光灿灿却尽是余晖,北雁南飞逃离萧瑟的秋风奔赴遥远的温暖。

    黎蔓本应直接按照陆闻砚所说把那两张纸页抽出来,可垂下眼瞥见那颇有筋骨的笔锋时忽而不舍,她抿了抿唇,试探道:“……二郎既写得出彩,不如留着?”

    求是堂半日的热闹随着离开的人群消散于风中,秋老虎的热意在夜幕将至前一点一点散去。黎蔓听见陆闻砚轻笑一声:“我又不必考科举。”

    无论经义、策问、诗赋如何重要,陆闻砚的确不必再考。

    他一贯摇着的折扇不知何时停了,黎蔓可以清楚地看见素白的扇面上只题了一个“空”字。

    白纸黑字,分外扎眼。

    黎蔓突然想到那个率先问陆闻砚的文人,想到轮椅上的人说话时大多数人的眼神。

    那是对他年少成名的向往与崇敬;也是对他意外折戟的扼腕与叹息。

    不必去怪那些文人墨客,因为他们和十七岁的陆闻砚一样满怀抱负,他们本无恶意,甚至更多的是真实恳切的惺惺相惜。但是黎蔓觉得,陆闻砚不会喜欢那些眼神。

    昔日春风得意马蹄疾的少年郎,会因为出行时偶遇争吵而上前劝慰、结果因为自己好风雅反被说了一通的而大理寺少卿,不会喜欢那些眼神。

    隐秘的、无声的;刺眼的、从始至终的。一遍一遍的昭示着大伙儿心知肚明的事实。

    他似是叹息:“我本不想做这篇文章的。”

    取法于上,仅得为中。

    那些文人墨客写完自己的文章竞相传阅,有性子大方的人甚至分享起自己科举的经验,还说自己的夫子曾经如何教导。

    她不知道陆闻砚当年名震京城时是否有远大抱负,是否会想着封侯拜相,但她知道他一定不会甘愿落到这般终日在家中做个富贵闲人的境地。

    她一直看不透他,却也一直知道他有野心。

    黎蔓的心猛地一坠。

    “我……”拿着纸页的手不自觉攥紧几分,她站着低头望向他,一时手足无措地想:这样对轮椅上的人会不会也是一种残忍。

    “我……我只是觉着……”喉咙干哑,竟然一时说不出话,她不自觉地蹙起了眉头,陆闻砚的眼光太沉,那种被蛰伏于山林间的野兽盯住的感觉再次如影随形。

    危险冰冷,像是默不作声地摁住了谁的咽喉。

    但是黎蔓并不害怕,她思绪很多很杂,慌乱间头一反应竟是屈膝蹲下,这样一来便比陆闻砚还低,故而抬起头看他,“我……”

    我只是觉着你这篇文章写得好。

    我只是觉着你这篇文章不比他们任何一个人的差。

    背着光,她看不太清他脸上的表情。

    死一般的寂静。

    “郡主。”陆闻砚终是开了口,他抚上自己的轮椅,慢慢将其推至黎蔓跟前,她终于能看清他的脸。

    嘴角平直,始终春风拂面的人褪去所有温度。

    陆闻砚抽走黎蔓手中那属于自己的字迹,慢条斯理地撕了个粉碎。

    “郡主不必如此。”他声音是冷的,来福不知何时进了屋子,推着自家主子的轮椅离开的求是堂。

    他说:“陆某不需要任何人的同情。”

    黎蔓怔楞在原地,细长的手指无意识地抚过手中的纸页。她站起来,心间酸涩无比,却是道不清说不明。

    明明是陆闻砚自己说的太宗之语,明明是陆闻砚撕掉了他自己的文章,明明是陆闻砚不愿让他自己重新陷入梦魇。他们不过是萍水相逢的表面夫妻,他们貌合神离、相敬如宾、互不干涉太多。

    陆闻砚向她告知了自己的禁区,揭晓了自己的选择,而且是那么理所应当,那么情有可原。

    可为什么我会难过?

    她忽然有些生气,尽管自己也不知道缘由,只轻声喃喃:“……才不是同情。”

    ……

    来福深谙此刻说话就是完蛋的道理,心中默默念经,一声不吭,老实巴交地推着主子的轮椅。

    他刚刚好像撞见少爷和郡主起了争执。

    这可如何是好?来福一个头两个大,自家少爷的脾气他很清楚,也就看上去还好,这几年私下里阴晴不定,跟个活阎王似的。

    少爷同乐安郡主成了亲,近来心情都还不错,两人怎么着也能说举案齐眉吧。都没红过脸,怎么今日好像起了个大争执?

    没人和我讲这种光景该如何应对啊?

    小厮在心里的叫苦连天陆闻砚一概不知,坐在轮椅上的人忽然开了口。

    “郡主……还是太过心软。”

    他想起黎蔓刚刚屈膝蹲在自己面前的样子,脖颈白皙细长,清丽的面庞上浮现慌张的神色,偏浅的眼眸不住颤动,像振翅欲飞的蝴蝶。

    思绪千回百转,脑海里浮现的事件桩桩件件,一个又一个名字或人影闪过。淬满了仇恨、阴郁的黑色荆棘盘曲弯折着心脏,像是即将笼罩大地的无边夜色。

    可陆闻砚忽然升起一个念头。

    我可能吓到她了,他想。

    “罢了,”他闭了闭眼,强行按压下所有翻腾的黑色海浪,“去明月居。”

    陆闻砚睁开眼,其间无波无澜:“郡主的茶叶,不是说有消息了么?”

    来福长舒一口气,连忙应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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