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叶

    “陆少爷来了?”听到店里的小二来传消息,正在账房里对银钱的掌柜怔楞一瞬,手中噼啪作响的算珠停下,“陆少爷来了好生伺候便是,这点规矩还要我教?”

    “不是,掌柜的,这点小的们也清楚,”说话的人看上去有些愁眉苦脸,“只是店里面的伙计问是不是老样子,陆少爷摇摇头,却也没说要什么,径直进屋里去了。小的去问来福哥,他也说不出来什么,这不是怕小的们伺候得不舒坦让陆少爷生气,特地过来请教您么?”

    作为京城八十六家酒楼之首,明月居这些年招揽接待过的贵客没有一万也有八千,什么样的人都见过。平心而论,陆家二少爷陆闻砚的脾气在这些人里算得上不错,但酒楼里的掌柜平日里就再三告诫过手下的伙计,这陆二少爷来了必须绷紧了皮尽心伺候。伙计们虽然不解,但掌柜积威甚重,不得不从。

    因此今日那位爷来到酒楼里表现得一反常态,他身后的来福还不住地朝店小二挤眉弄眼,伙计们自然在心头打起了鼓,忙不迭跑过来问管事的。

    小二连说带比划好不容易讲完,就看见他面前的掌柜撂下账册开始掰指头,似是在数些什么。正在伙计一头雾水时,掌柜冷不丁发问:“今儿个初几?”

    “七月十二啊……”小二呆愣愣地说。

    “应该就是这个……没错,日子确实近,”案几后的掌柜来回踱步,背着手自顾自地说话,他突然抬起头,皱着眉叮嘱小二,“陆少爷什么都不要那就不要上前叨扰,若是要了什么叫厨子手脚麻利点,不该问的别瞎问!”

    不然触了人的霉头,大罗神仙来都救不了你!

    他疾言厉色、讳莫如深,小二赶紧点头弯腰,口中连连称是,心头疑窦更重,却也知道好奇害死猫的道理,因此不敢多问。

    这手底下的人脑子怎么这么不灵光?掌柜狠狠地剜了对方一眼,声音放低,含混不清地说:“这几日……陆少爷怕是都不会太痛快……知道了么?”

    电光火石间,酒楼小二终于想起了那位富家少爷名震京城的几件事之一,他这才反应过来,顿时明白了掌柜所指何事。

    虽然小二还是不太明白自家掌柜为什么会对陆家二少爷如此恭敬,但心里对陆闻砚的反常已经了然几分——也是,换做他自己,几年前发生意外的日子越来越近,心情自然不会太爽利。

    “去伺候其他客人吧。”掌柜重新拿起算盘,挥手把人打发走了。

    明月居三楼。

    来福站在门口处和家丁传完话,目送着人离开后转身过来给自家主子倒茶。

    尽管客人没要任何东西,但明月居会给三楼的每间屋子备下一壶上好的茶水。就算少爷现在不渴,但先倒上准没错。

    “来福。”

    “哎!少爷。”

    陆闻砚垂眼摩挲着手里的扇子,语气轻飘飘的:“你下次再同这明月居的小二那般要好,不如留下来陪人端几天盘子。”

    来福拎着茶壶的手一顿,幸而动作稳没有洒出来。他明白这是自家少爷察觉到自己刚刚给酒楼小二递眼神的事,只讪讪地打马虎眼:“少爷说笑了。”

    不过陆闻砚懒得再说些什么,点到即止也就罢了。

    大抵过了半柱香,家丁领着人推开门。

    人高马大的汉子身后跟了一个瘦如竹竿的男孩,脏污的头发不知道有多久没有洗过,一缕一缕地凝固堆杂成鸟窝的式样,遮住眼睛的大半。他衣衫简陋破烂,灰扑扑的像是终日在泥地里打滚,与精致华美的屋子格格不入。

    在街头行乞的人做梦都没想到自己能进一趟明月居,周遭的伙伴平素都只敢远远地看着。若是靠近些,不等那些达官贵人掀开马车或轿辇的帘子,他们的随侍先行出来,如同驱赶蚊蝇一般把乞丐们通通轰走,生怕这些人脏了主子的眼睛。

    乞儿不知道坐在轮椅上的人是谁,更不敢正眼瞧对方。他低头不住地搅弄着自己脏兮兮的手,觉着就是把自己卖了,怕是也买不起一寸对方那像云彩般流光溢彩的袍子。

    “少爷,人带来了。”家丁拱手行礼,说完话后朝侧边迈开半步,他身后的人就这样无所遁形地暴露在陆闻砚面前。

    少爷?也不知道是哪家的……乞儿在心里想,但这京城处处是少爷,无论是哪家的对自己来说不都一样么?反正都惹不起。

    陆闻砚今日心情一般,懒得同人弯弯绕绕,坐在椅子上开门见山地问了:“听说你知道我想找的茶叶?”他微微别过脸,来福会意,从衣袖里翻出那包茶叶,摊开放在桌上。

    这便是大户人家吗?连他的仆从比我穿的也不知好了多少。乞儿下意识地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袖子,泛着毛边已经不足以说明它的惨况,说到底只是一条又一条破碎的布料勉强连着而已。

    对方兴许是个位高权重的,自己完全惹不起。乞儿咽了口唾沫,想起隔壁那条街的大叔,他前阵子似乎也是消失了一天,回来后说是两个月的饭钱都不用愁了,乞儿对此很羡慕。

    我也能有这样的机会吗?面前的这个人看上去这么有钱,哪怕是拔一根汗毛、从手指缝里流点,也比我腰粗了吧?

    这显然是一个难得的机会,看上去不过七八岁的小孩在脑子里疯狂盘算。他半天不吭声,陆闻砚已经隐隐有些不耐烦,指尖轻轻地点了点轮椅的把手。

    乞儿鼓足了勇气,他不知道自己这样算不算狮子大开口,正要说话时却是肚子处咕噜咕噜地响了起来,他已经饿了整整两天了。

    他顾不上太多想法,感觉自己生平第一次这么大胆,嗫嚅着说:“我……我要吃饭!”

    第一句话说出来,后面的便顺畅太多,他声音拔高不少:“我要吃肉包子!”

    坐在轮椅上的人怔楞片刻,一手撑着脑袋轻笑半声,眼底和话语里染上不屑:“这是在看不起谁?”

    他叫来福去传菜,随口报出的菜名是乞儿完全未知的事物,只那么一道酱肘子让他一下亮起眼睛。

    得了令的后厨麻利地抄起锅铲,琳琅满目的美食摆了一桌,摆盘都格外精致,色香味俱全,看着便让人食指大动,乞儿的口水咽了一下又一下。屋子里没人说话,抱着“就算死也要做个撑死鬼”的念头,他上前大快朵颐,风卷云残。

    陆闻砚冷眼瞧着,待人吃完摸着浑圆的肚子几乎走不动道,这才慢悠悠地问:“这下可以说了?”

    吃饱饭的乞儿胆子从地底跃到了房顶,他眼睛骨碌碌地转,咳嗽两声:“还是有点……还是有点想不起来,差点东西……”

    来福揣着手站在陆闻砚身侧,心中竟然还有些感慨:都多少年没见过敢这么跟少爷讨价还价的了。

    一直神情恹恹的陆闻砚似乎来了些兴致,他轻轻地挑了下眉毛:“还差什么?”

    十指悄悄地蜷缩成拳,喉结咕咚地一动,乞儿从椅子上站起,做好了随时因着对方恼怒冲出屋子的准备——尽管他知道旁边的家丁不是摆设,但人总要一试。隔壁街巷的那个大叔不就成了么?

    他自认为想得周全,这才提了那个胆大包天的要求:“我,我要二两银子!”

    这桌上的饭菜都远远不止二两……来福心想,我还以为你能说多大的数呢。

    陆闻砚爽快地应下,不过他荷包里银票居多,碎银较少。今日出门又忘了带剪子,他便随手丢了几块碎银到桌上,不用掂都能看出远超所谓二两。

    “你,你得保证等会儿不会反悔!”乞儿手伸得如离弦般的箭,死死地将碎银攥在掌心,心跳鼓噪如擂鼓,虚张声势地嚷嚷。

    轮椅上的人摊了下手,没有说话。

    来福适时开口:“你不如先保证你所说绝非虚假,不然……”

    乞儿想到刚刚在自己面前一闪而过的那些银票,心头不知是后悔没要的更多还是嫉恨对方的阔绰,但既是拿了钱,旁边的家丁虎视眈眈。他还是老老实实地把自己知道的说了。

    “这个包茶叶的油纸我认得,是……是从前安王府上的。”

    安王?

    陆闻砚轻点轮椅把手的食指顿住,他面上照旧不动声色,只重复道:“安王?”

    那位在三年前燕北一战中负责押送粮草的安王,是今上同父异母的兄弟,乃凌太后所出。因着看守不利导致队伍途中遭劫,致使大军粮草未能及时运达,这是影响燕北之战的关键因素。

    战争结束后,今上痛斥安王,削其王位,本应施加刑法,贬为庶人打入天牢终生囚禁。但因着太后求情,最后今上对其杖责三十,撤其封号、食邑,给了个虚职将其发配至剑州,份例按六品小官的给,无诏终生不得返京。

    “你可知道你编排的是谁?”来福也暗暗吃惊,出声迫使乞儿说得更多。

    “我没有胡说!”乞儿的脸涨得通红,“我哥哥以前是在安王府做事的,安王最喜欢研究这些,王府里所有物件的式样在京城都是独一家的!”

    陆闻砚抬眼去看那包茶叶的油纸,其上花纹繁复精美,确非市集能见:“你哥哥在什么地方?”

    “安王获罪后,我哥哥作为侍从一同被发配到剑州,”说到这儿,乞儿的声音低落下去,“我也很久没有他的消息了。”

    安王获罪后,其府邸自然要被官府查封,如今里面怕是杂草都有三尺高了。

    来福又盘问了对方几句,发现除了油纸对方一概不知。

    陆闻砚摆摆手,意味不明地说了句:“拿好东西。”

    那乞儿顾不上听清对方说了些什么,一手拿了个没啃完的鸡腿一手捏着碎银如获至宝,飞奔出门。下楼梯时慌不择路,因此还跌了一跤,顾不上疼痛便火速爬起。来福站在窗边,注视着他兴高采烈地遁入小巷。

    陆闻砚看他如此专心致志,随口道:“怎么?你不想留在明月居,想去那巷子里蹲着了?”

    来福打了个冷战,旋即疯狂摇头,半晌后才犹豫地说:“少爷,他手头的碎银……怕是保不住吧?”

    “嗯,”陆闻砚淡淡道,“财不露白。”

    官府的巡街,商户的驱赶,行人的嫌弃。行乞的人往往终日躲在被阴影遮蔽大半的小巷里,只偶尔瞧着有哪个面善的才跑出来碰碰运气。如阴沟里的老鼠不见天光,却又成群结伴地堆积在一处。

    越是阴沟则越不起眼,终日目视前方的人谁会在意街角的老鼠呢?可哪个州县没有阴沟呢?最是不被在意便最是不被防备,老鼠会在幽暗之处不断穿梭,不断滋生。

    是以天下无不透风的墙。

    没有笔,陆闻砚便将就用折扇在手中划拉几下,不同的人名如棋盘的不同棋子,他所做的便是恢复自己想看到的,或者别人想让他看到的局势。

    棋子移动,棋盘变换,条条线索牵扯在一起,不知何时便如蛛网一般密密匝匝,谁是执棋人?又是谁深陷重重迷雾?

    他下意识地念出几个名字。

    “郡主……”

    “郡主?”

    陆闻砚抬眼,见来福站在窗边。后者以为自家少爷是问郡主的去向,小厮正好能回答:“郡主刚刚坐上轿子走了,应是要回府上去。”

    轮椅上的人此刻心绪复杂,只淡淡颔首。

    而被主仆二人提起的姑娘并未如他们所料径直回到陆府,反而在一处铁匠铺子前停住。

    黎蔓刚下轿子就听到有人唤她,语调满是惊喜。

    “郡主?”见确是黎蔓,梁苒弯起眼睛,她向她招手,“你也是要来找这铁匠的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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