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主

    远州处于黄河中下游,历来便为水患多发之地。

    州郡长官请罪的奏章飞向京城,天灾对百姓的影响是最大的。正值秋季,对收成更是致命的打击。

    “当前的重中之重,就是赈济灾民,安抚人心!”

    “历来大水当地的堤坝都会受损,需重修堤坝!”

    “需开仓放粮,减免徭役赋税!”

    钱钱钱——都要钱!户部尚书恨不得以头抢地,要不你们这些人来算账?一个个张口就要钱能不能考虑下国库?

    六月末上报灾情啥事没有,原本还以为今年能平稳度过呢。

    永和帝高坐龙椅之上,面沉如水,垂眼瞧着底下的臣子们七嘴八舌地吵作一锅粥,不过人们的意见尽皆一致——要积极赈灾。

    等他们吵够了,真正能拍板决定的人张了口,令户部拨出大头,后宫要修的殿宇暂且搁置,再从地方财政里剥一点,统共凑齐了十五万两白银;另让与远州相邻的青州、晋州紧急调运粮食支援。

    另外选了户部侍郎汪梁为此次钦差大臣,不日出发。

    帝王的权衡之术罢了。

    黎蔓心知肚明。

    朝廷中的世家凭借代代沿袭的爵位和秦晋之好交错联结,血缘和姻亲共同构成巨大的蛛网,习以为常地盘旋在人们的头顶。甚至曾有某位侯爵笑着戏言,说京城里稍微有头有脸些的,没有不是他家亲家的。

    打一个巴掌给一个甜枣,上次燕北监军的位子没选这位户部侍郎,这次无疑是表达对汪家的几分照拂。

    想到那个汪家次子,便能轻易想到他与凌家的姻亲关系。对于这个凌鹏远的姐夫,不论从哪个方向出发黎蔓都没什么好印象。

    因此她只默默吃饭,一声不吭。

    陆明德不由得连连感慨天灾难料,替远州百姓悲叹几声。

    “秋季多雨,前些日子宁州的田庄不还说今年收成会有些影响么?”陆闻砚思忖片刻,“咱们家在远州的田庄,今年便不收粮食了吧。”

    陆明德点点头:“这是自然。”

    用过晚饭,陆明德和王氏进了里屋,其余的人各回各的院子。陆闻砚正想用茶叶之事试探黎蔓一番,却听得她把陆闻墨叫住。

    “三弟,”黎蔓向陆闻墨招招手,示意他走得近些,“嫂嫂给你个东西。”

    陆闻墨满脸好奇地走近,左右他在黎蔓面前丢过不少脸,因此也不太注重,探头探脑地张望:“是什么?”

    陆闻砚将轮椅停住。

    “还记得我生辰那日么?我说过要送你一个袖箭玩玩。” 黎蔓变戏法似的把东西交付到陆闻墨手里,又比划着跟他讲了简单的要点,“这就是个小玩意儿,不过用来防身也不错,你可以拿着在院子里多试试,只留神别误伤了人。”

    陆闻墨哪里见过这个,小少年捧着那约有五寸宽的长圆柱,铁打得崭新,他不住地左摸摸右看看。

    黎蔓又拿过来上手给他示范两下,只消拨动那花瓣似的铁片,短而利的箭矢便“嗖”地弹射出去。

    “我想着你最开始练的时候,准头可能不会太好,所以在这箭头处包了些棉花,这样打着人也不会疼。等你学好了,再把这上面的棉花拆下来就是。”黎蔓复把袖箭递还回去,“好了,你拿去玩儿吧。”

    “谢谢二嫂嫂!”陆茵茵昨天得了二嫂嫂送去的玩具跟陆闻墨炫耀了好久,可没把他气晕,不过这下没关系了,现在他有二嫂嫂送的袖箭!

    小少年捧着新得的袖箭一溜烟儿地跑回自己的院子里去玩了,只余下陆闻砚和黎蔓站在原地。

    像是唯一能激起波澜的石子沉淀下去,湖面自然变得一片死寂。

    他们两个的院子挨得近,相伴着走尴尬,特意分开了走又显得突兀,只能一片沉默。

    但主子们没有率先说话,小厮婢女又怎么敢开口呢?

    “前些日子的事情……”黎蔓开口,斟酌着说话,因为不知道哪一句会触及对方的不爽之处,“是我……”

    可让她赔不是也有些勉强,毕竟黎蔓当时只是提了个建议,没说什么过火的话。这一点,陆闻砚也很清楚。

    “郡主不必多言。”轮椅上的人轻飘飘的一句话,至少这事明面上便算就此揭过。

    他们像行走在冰川上的旅人,脚下的冰层遮掩了视线,小心翼翼、试探着迈出每一步,时不时还会跌上一跤。凭着手掌借力时发现指缝下开裂出细细的条纹,谁也不知道藏于深海的鱼怪是否会突然破冰而出。

    就算不是如履薄冰,也可以说是大半未知了。

    于是就此无话,直到黎蔓即将走到院门口时,陆闻砚才不疾不徐地开了口。

    “郡主上次觉着不错的茶叶,我已经托人打听过了。临近的州县都没有,不过有人告知我说这包茶叶的油纸有些特殊,我瞧着也并非凡品,这才想起这是宫里用的东西。”

    黎蔓是知道这茶叶特殊的,对陆闻砚究竟能否查出来其实也不太抱希望。但耳听得对方说了句御用之品才猛地一激灵:“宫里用的?这陆良白……”

    她只查到那茶叶是燕北之地才有生长,而一位出身燕北,现在于西南驻扎的将领酷爱此茶叶,没曾想陆闻砚带来了新的消息。

    那位西南将领曾为黎父旧部,黎蔓对他有些印象,虽些微识得几个字,但绝不是爱看书的性子。先前她查到这位将领赠了陆良白这茶叶时还有些疑惑,因为不知道两人有什么交集,现在看来,怕是另有隐情。

    黎蔓正思忖着,陆闻砚却也在不动声色地打量她。

    昔日安王在京时,太后疼爱,与今上关系也还尚可,府上的好东西不少。他令人追查,才知道这些油纸都是太后一并赏下的,因为上面附着特殊的香料,能使保存的茶叶五十年不烂。

    听着她发问,陆闻砚不欲说谎,却也不打算完全如实相告,只真话说一半,道:“不过书坊的生意一直不错,之前也曾替皇室宗族里的几位贵人刻过书,兴许是他们送的吧。”

    安王太特殊,他与使黎家几乎灭门的燕北之战息息相关,巧合是世界上最说不明白的东西,陆闻砚隐隐约约摸着些边边角角,想知道黎蔓是否是揣着明白装糊涂。

    饶是如此,对黎蔓来说也算帮上大忙。她摇摇头似是无奈:“看来我是没这福气再尝些那茶叶……便罢了。”

    她放弃得爽利,陆闻砚便也不再提,只道:“郡主最近未免过于操劳了些,我让小厨房今日备些益气补血的吃食,院子的秋菊开得也不错,只是不知道郡主愿不愿意赏光?”

    然后他就看见黎蔓轻轻蹙眉,犹豫地看了他一眼,薄唇微抿,旋即分开:“我过会儿要去公主府,是先前应下的,怕是……不能赴二郎的约了。”

    她声音很轻,因为不知道陆闻砚是不是不想让自己去见那位曾经与他有过一段“秘辛”的益昌公主。

    昔日的少年进士和那位公主是否真的有些什么?黎蔓对这些着实不太了解,又觉得自己在这儿腹诽有损人公主清誉,便默默咽下念头。

    轮椅上的人听了话怔楞片刻,想了想才从“不重要的事”中拨弄出让来福给黎蔓送请帖的记忆。可落到黎蔓眼里,这一时半会儿的沉默便大有文章。

    陆闻砚究竟是什么意思?

    他是不是心虚,所以不想让我碰上那位益昌公主?

    但对方照旧面色如常,从善如流地略略颔首:“既是如此,先来后到也是正常,郡主只管赴约便是。”

    黎蔓向他福了福身子,两人道过别,各自回各自的院子。

    苏叶和秋月服侍着自家主子吃药,黎蔓捏着汤勺,划拉着黑乎乎的药汁时忍不住感慨:“陆闻砚未免太像话本了。”

    这是什么意思?两个侍女面面斯觑,瞥见了各自眼里的一头雾水。

    秋月试探着接话:“郡主是说少爷像话本里的人吗?”

    苏叶也是这么想的,陆二少爷若是腿部无疾,那与自家郡主真是才子佳人、郎才女貌,多般配啊!

    “不是,是他这个人太难猜了,”黎蔓嘀嘀咕咕地小声埋怨,“每次跟他说个话都跟打哑谜一样,不知道的还以为我搁这儿跟他唱戏呢。”和那些让人终日让人猜来猜去的话本有什么区别?

    两个侍女噗嗤一笑。

    她俩不知道这其间太多的弯弯绕绕,只当是小夫妻的情趣所在。因此并不顺着这话聊,秋月笑着开口说:“说起唱戏,听说马行街那儿新来了个叫芙蓉的歌姬?说是不仅人长得好看,嗓子跟百灵鸟似的,还弹得一手好琵琶!郡主若是有兴趣,不妨我们哪日去瞧瞧?”

    苏叶撇撇嘴,毫不客气地揶揄她:“什么郡主有兴趣,我看分明是你想去看热闹了才对!”

    被戳穿了真面目,秋月佯装恼怒,左右手各自稍稍聚拢手指,作势要去挠苏叶的痒痒,两个人便笑闹作一团。

    等她俩玩累了,黎蔓恰巧也喝完了药, “好好好,改天得空了就带你们两个去,” 她把瓷碗放下后顺势起身,“把东西带上,咱们去公主府吧。”

    那日在铁匠铺前与梁苒匆匆分别,回到府里约莫两炷香的时间,后者才想起了黎蔓问自己公主喜好之事。思来想去梁苒托人传来一句话,说无论什么,公主都喜欢好看的。

    这话实在颇为宽泛,黎蔓斟酌再三,选了面小巧精致的苏绣扇子。玲珑的扇面上绣的是西域来的异瞳猫儿,栩栩如生,纤毫毕现,灵巧可爱。

    直至到了公主府,黎蔓才对梁苒传的话有了更加深切的认识:府中楼阁、假山、花草,连带着鹅卵石小路都无一不精致,更别侍女端上来的茶盏、廊檐下摆放的长榻之类。

    梁苒知道自己比黎蔓年长,又想着对方在京中所熟识的贵女不多。责任感油然而生,因而黎蔓一进公主府,她便走到后者身边,顺道带着黎蔓跟别人打招呼。

    公主府的侍女把宾客们迎至花园处的凉亭,说公主今日午睡起得有些迟了,可能需要劳烦夫人、小姐们在这等会儿,还请见谅。大伙儿忙摆摆手说无妨,这花园的风景正好,可以先一饱眼福。

    “本公主起得迟了,还没来得及迎大家,”声音悠然,来人挽了一个盘龙福髻,乌黑的青丝里是银镀镶嵌宝蝴蝶簪和宝蓝点翠珠钗,皓白腕子上的金镶玉手镯莹润如羊脂。她神色慵懒,一袭衣裙摇曳及地,身后缀着五六个侍女,“还请大家见谅。”

    众人问好,她懒洋洋地点点头道上几句便算应了。

    益昌公主环视一圈,夫人贵女中的生面孔不多,其间有人清丽脱俗,格外出挑。

    她走至中间坐下,只轻飘飘地对着黎蔓问:“乐安郡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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