县令

    随着店小二出来的还有酒楼掌柜,此人几乎是隔着老远就嚎了一嗓子,“县令大人!”他快步上前,先是同那被众人拥着的孙县令行礼,又同县令身旁的钱师爷握手,“两位大人这是才从粥棚回来吧?肯定累坏了!您二位里面坐、里面坐,我让厨子切两斤最好的牛肉来!”

    孙县令一脸正色地皱着眉,“这是什么话?百姓们遭了灾连吃饱饭都难,我现在哪有心情吃什么牛肉?来碗稀粥就好,”他摆摆手,“我还得回家去商讨怎么安顿百姓呢。”

    酒楼掌柜是个机灵的,闻言默默掐了自己手心一把逼出几颗眼泪,他抬起袖子装模作样地擦了两下:“孙大人这话实在叫草民惭愧!您这般体恤百姓,是咱们南流县的福气;有您这样的父母官,也是草民几辈子的造化!”

    他顿了顿,又道:“这两斤牛肉也是我们酒楼唯一的家底儿了,原本想着拿回去孝敬我那八十岁的老母,现在觉着不让在孙大人吃饱了肚子,我老母也得拄着拐揍我!”

    “您必须吃!这么好大的父母官吃不饱也是咱们老百姓的责任!”掌柜热情地虚托着孙县令的胳膊,“您放心,草民那八十岁老母只会觉着高兴!待这水患完了,草民再替您切上十斤牛肉来!只盼着您现在不嫌弃!”

    说着说着,竟是要声泪俱下。

    孙县令显然也被感动到了,拍着掌柜的手一连说了三四声“好”,道:“盛情难却,我也不能辜负了你母亲老人家的心意,等着水患安定了,我用自己的俸禄上你家请老人家吃饭……今天先惭愧地吃上这么一回!”

    话音刚落,竟是有不少人喝彩。更有情绪激动者一低头,好像是为这感天动地的官民情已经落下泪来。

    黎蔓捏着筷子,刹那间也是有些说不出话来,忍了好半天实在受不了,撇过头凑近陆闻砚低声道,“假模假样,找个冠冕堂皇的理由闹这么大阵仗,”她犹嫌不解气,顿了顿又说,“简直是比你还适合唱戏……你家明月居的掌柜要也这个样子,我再也不去那儿吃饭了。”

    听了这话,陆闻砚一时间分不出自己和明月居掌柜之间谁更无妄之灾。

    但他看了这番闹剧也有不少腹诽,觉得不仅是“天高皇帝远”,还是“天高”,而且和“皇帝身边一样特别擅长奉承的人”也很“远”。

    那边的酒楼掌柜正引着孙县令和钱师爷往店里走,准备给两人找个位置坐下。孙县令和钱师爷两人正与掌柜互相推诿,县令说随便找个位置坐就行,掌柜说这怎么得了,众人纷纷侧目。

    这边陆闻砚只对着身边人摇摇头,轻声道:“知道了,我回去就和掌柜交代。”

    黎蔓不由得莞尔一笑。

    孙县令说足了话、做足了戏,本想着就坡下驴,准备“为难”地答应掌柜所谓“一定要上座”的殷切恳求,没曾想无意间瞧见角落里的人。

    因着天色不早,酒楼里点起灯盏照明,橙黄的烛火一跳一跳,晕染出朦朦胧胧的光晕。是灯下看佳人,更添几分颜色;是美人如花隔云端,聘聘婷婷在枝头;是丽人一笑春风生,刹那更觉景再无。

    江南多美人,孙县令更是前些日子才娶了第六房小妾,可过往的任何美人都没眼下那角落里的姑娘让他心动。只遥遥地看着,他就觉得此女将家中的莺莺燕燕比作了庸脂俗粉。

    黎蔓被陆闻砚的话逗乐,又想再看看这孙县令的笑话,故再抬眼望去,发现对方的视线就落在自己邻近处。

    发现对方身侧还有一男子,孙县令正暗自揣测两人关系,却忽然与美人对上视线,对方的那一双眼啊,真是像极了山间清波。

    他心脏狂跳,自顾自地到了另一个世界去,也没听清楚钱师爷和掌柜在掰扯些什么,只抬手一指,“那儿不还有一张空桌子?就坐那儿吧!”

    说完他也不等别人反应,自己大跨步迈过来。后头刚要答应下话来的钱师爷怔愣片刻,随即冲掌柜尴尬一笑,胡乱说了两句就赶紧跟上前去。他正疑惑今儿个孙大人怎么不往中间坐,偏往那犄角旮旯钻,瞧见黎蔓时却是了然。

    看见人往这边走,黎蔓轻轻地“啊”了一声,推推陆闻砚的胳膊:“这县令好像要坐在咱们附近。”

    陆闻砚浑不在意,抬了下眼皮,明摆着“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的态度,喝了口汤,也不抬眼,只略略颔首。

    原先和他俩搭话的男子看见孙县令急匆匆的步伐,喉头一哽,他抿了下唇欲言又止半天,在心底无声叹气,自知无力改变,只得转过身去。

    人好端端的一对小夫妻……

    唉……

    人在这边坐下,掌柜的又过来招呼了几句,只道自己去催后厨备菜,利落退下。孙县令坐不太住,斜着眼偷偷打量邻桌的人,觉得男女皆衣着不凡,举止亲昵,关系像是不一般。

    他们是为着“捐粮”来的?看着似乎不认识自己……嗯,不太像。

    但也不像是南流县的人,孙县令在心里算计着,看着家境不错,但本地的有头有脸的人家哪个我不认识?他听见女声似乎称呼对方为“二郎”,心底咯噔一下,又瞧见陆闻砚的轮椅,情绪松快许多,不过是个残废。

    这两个人……是夫妻?外地来的?孙县令的心眼子盘算了八百个来回,实在沉不住气,捂嘴咳嗽两声,故作疑惑,“咦?”他看向两人,“两位像是外地来的?”

    四下目光聚集到一处,孙县令问的人分外明确,陆闻砚放下汤勺,心中审视着对方的目的,面上则略带惊慌又不失恭敬地拱手行礼:“见过孙大人,”他松开手,示意了下黎蔓的存在,“草民和内子是打北边来的书商,想去碣州做些生意。”

    书商?这倒是不奇怪,碣州多竹多木,是有不少书商或纸页贩子会到当地去拿货。孙县令眯了眯眼睛,面上满是惊喜,“书商?看着阁下一身书卷气,想来必定颇通诗文,”他笑笑,“我最喜欢同农人和读书人打交道。”

    时人印书,确实也有士大夫以印书为乐趣。但孙县令这般说,无非只是客气客气罢了,毕竟对面这人还是个残疾,注定不能入朝当官的。

    “不过略认得几个字……只不算睁眼瞎罢了,”陆闻砚摆摆手,“孙大人过誉了,草民实在担待不起。”

    这种场合多半没有自己发挥的必要,黎蔓安心地待在旁边,做一盏不说话的美人灯。

    “你们读书人个顶个的谦虚,”孙县令哈哈大笑几声,语调里满是感慨,“我喜欢同农人打交道,他们一年的操劳关乎所有人的生计;我也喜欢同读书人打交道,实不相瞒啊,”他晃晃脑袋,“我的小儿子做起功课来实在不争气,可叫我头疼。”

    黎蔓在心底啧了两声,心说怕是上梁不正下梁歪罢了。

    “稚子顽皮,家弟也是如此,”陆闻砚似是深有同感,说话时分出一两分心思琢磨了下临行前夫子拿给自己看的陆闻墨的功课,“听着令郎年纪还小,长大些应该就好了,届时必定是雏凤清于老凤声。”

    “哈哈哈,你们瞧瞧,这出口成章还说自己只是略懂几个字而已,”孙县令抚掌大笑,他无意与陆闻砚打太极,只在心里疯狂盘算起各种由头,面上关切,倒像是个真真体贴百姓的,“你们远道而来,又借道南流县,便是我们南流县的客人,合该由我们招待招待,这顿饭该由我请!”

    “那怎么好意思!”陆闻砚摇摇头,诚惶诚恐得有些受宠若惊的味道,“草民和内子……”

    被上司瞪了一眼的钱师爷知道自己不能再装聋作哑,插话道:“我们孙大人向来古道热肠,天色已晚,夜里赶路也不方便,两位不如就在南流县歇息几日再走?”

    孙县令话里话外都是关切和诚恳,“是啊,山路崎岖,你又带着妻子,白天赶路不更方便些?”他顿了顿,不待陆闻砚张口,“依我看,不如这样,由我做东道主!你们夫妻俩这几日就到我家中去歇息,待我招待完了,绝不强留,亲自送二位出城,”他又爽朗地笑了两声,“不过二位若是想在南流县好好游玩一番,自然也是可以的。”

    大尾巴狼的心思真是半点也不藏着,“不怀好意”几个字都快溢于言表了,只是不知目的为何。黎蔓觉得孙县令的目光让自己不太舒服,她蹙了蹙眉,见周遭人望天望地就是不看这边的热闹,心中古怪之意更甚。

    陆闻砚则面上佯装为难地考虑了一会儿,像是感动又像是拘谨,口风倒是松动了不少:“那也太麻烦大人了……”

    “有朋自远方来,哪里麻烦不麻烦的,”孙县令豪气冲天地摆了摆手,他又看一眼黎蔓越发觉着心里痒痒,再接再厉道,“再说了,公子饱读诗书,就是帮忙看看我那不争气的犬子的课业也是成的!”

    “唉,”钱师爷悠悠补充一句,“真是可怜天下父母心啊!”

    这会儿黎蔓倒是生了别的心思,思索这句“可怜天下父母心”放在操心陆闻墨课业的陆家人身上好像也契合,不过陆闻墨至多是调皮,天分还是不错的。之前又因为习武之事被她忽悠了一通,现在对课业可上心多了。

    坐在她旁边的陆闻砚再次思考了一会儿,总算是“盛情难却”地答应下来。

    孙县令心里喜不自胜,连连点头。

    ……

    “这间院子就是为你们夫妻收拾到,最近远州大水,我又一向清廉,多少有些简陋,还望老弟你千万别嫌弃!”孙县令拍拍陆闻砚的肩膀,又悄悄斜一眼黎蔓。

    陆闻砚强忍住把孙县令手腕掰断的冲动,弯了弯眼睛:“无妨的,闻某和内子自己带了些东西。”他话音才落,小厮来福指挥着家丁护院把马车上带的东西抱出来铺好,叫整个院子的身价不知翻了多少。

    件件精细、样样巧致,孙县令是识货的,知道价值高昂并非金光四射,莹润的玉器瓷碗和柔软细腻的绫罗绸缎有时更是难求。他看见一旁站着的黎蔓神色淡淡,便知这般吃穿用度是两人习惯的,他一般暗自咋舌北方商人的豪奢,一边懊恼自己这特意收拾出来的简朴院子岂不是入不了美人的法眼?

    他强压下心思,只对两人道好好歇息,心想也无妨,左右强龙压不过地头蛇,过两日自己寻个由头让官兵把人扣了,天高皇帝远,他们求告无门,钱财和美人……必然一箭双雕。

    但自有打算的不只是他。

    入住院子当晚,陆闻砚端着手中茶盏,瞧着窗边兰草,冷声吩咐了下去。

    “你怎么老盯着这盆草看?”黎蔓顺着他的目光,扭过头来狐疑地问。

    “父亲喜欢兰草,我也勉强知道些,”陆闻砚笑了笑,“这盆养得精细,品相也不差,放在咱们家不算什么,但在外头起码也得卖个一百两银子……”

    这般价钱,哪里是清廉官员养得起的玩意儿。

    陆父当时送给自己的生辰礼里就有一盆吊兰,黎蔓回想起来,听了陆闻砚的话也不由得注意起那盆绿草。

    陆闻砚的目光落到黎蔓身上,心想:另外一句话还是别说了,免得吓着她。

    适才与那县令交谈,他倒是格外想动手。

    他实在想把那对招子挖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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