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量

    月上中天,屋子里的两个人却是都还未歇息,一个背对着窗户坐在书案前埋头思索,手里握着一支毛笔时不时写写画画;一个照旧坐于轮椅上,在窗户前也不知是不是在赏风景,瞧着倒像放空。

    黎蔓因着有些头疼,连坐姿都没往常端正,她一手支着脑袋拼命回想有关前世的记忆,尤其是事关朝堂的。

    前世是否有远州大水一事?似乎是有的,但那次派的好像不是汪家次子,而是另一位户部侍郎。哪怕囿于后宅,她对燕北军依旧放不下,苏叶和秋月也会想方设法地替她打听消息,她记得这位汪家次子当时在远州大水前被派去做了燕北军监军来着。

    是了,便是从这儿有所变化的。黎蔓抿着唇想,汪尚书的次子汪梁在户部供职,出身显赫,娶的也是凌鹏远的堂姐凌萱,从他年纪轻轻做到户部侍郎一职就可以看出永和帝对他还算欣赏。因此前世在燕北军中缺了个监军的情况下,永和帝直接点了他去并不奇怪。

    但这一世,因为凌鹏远的丑闻在选定军队监军前就闹得沸沸扬扬,最后甚至是黎蔓与其退婚,中宫出面作保的亲事宣布告吹,虽然明面上皇帝只是亲笔下了诏书另外给黎蔓指了桩姻缘。但中宫的背后不仅仅是皇后,最初想为黎蔓和凌鹏远指婚的是永和帝,对于搞坏了自己授意的凌家,帝王自然不高兴。

    帝王的不悦既可以是龙颜震怒、伏尸百万,也可以是暗中记账、故意冷落。是汪、凌两家分外笃定的监军一职落了旁人,但打一巴掌给个甜枣,帝王的权衡之术也在于此,于是这辈子被派来远州赈灾的,便是汪家次子汪梁。

    想到这儿黎蔓抿了抿唇,若说燕北军和远州百姓之间,她在心底肯定是更加偏向燕北军的。可若汪梁真是一个贪赃枉法的蛇鼠之辈,这一世遇上这么个赈灾钦差的远州百姓也实在可怜。

    不过眼下她与陆闻砚既是到了远州,那便不能姑息此人的罪行。黎蔓打定主意,继续琢磨前世的事。

    其实现在回想起来定国公府凌家在朝政之事上似乎并不如汪家活跃,虽然世袭的爵位十分显赫,但现在的定国公凌勖是个过于会审时度势的人,前世今生都是如此,说白了就是圆滑世故不沾手,从不得罪人。这一点从他明明以文入仕,却在黎蔓与凌鹏远退婚后对幼子抄起戒尺动了家法可以看出。

    帝王没表态时,前世定国公府就始终处于中立态度,很难不说永和帝不是冲着这一点给黎蔓指婚的:荣华富贵不缺,又不爱瞎蹦跶,这样的世家怎么看都挺安稳。但永和帝估计没料到,凌勖这样的性子属于既热情又冷漠——所以前世他对黎蔓的态度不冷不热、不太关心,凌鹏远也是仗着这点对于妻子横加嘲讽。

    她前世嫁了人后大部分时间都待在凌家,对朝堂消息的了解也来自凌家的了解,这么看还多亏了凌鹏远这人是个藏不住话的鲁莽性子。

    撇开她自己更关心的,若说前世还有什么大事,大概是有段时间太子病重,永和帝的身子似乎也不太好,那段时间由端王监国。黎蔓提笔在纸页上写了一个“端”字,又写了个“监”字。

    端王,女子无声咂摸一遍这个封号。

    其实仅仅从血缘上来说,当朝端王和太后的关系倒比今上和太后的关系近一些。永和帝杜光宏的生母早逝,先帝将其指给凌太后抚养;端王杜光严的情况不太一样,不过他的生母是太后的亲妹妹,在先帝驾崩的前一年撒手人寰,按理说太后是其姨母。

    先帝不算励精图治,但也不算过于懒政。年轻时还能称作个太平守成之君,晚年却是有些爱用酷吏、贪逸享乐。不过其一生最被人诟病的缺点便是沉湎美色,在位时拥有一个十分壮观的三宫六院。

    永和帝的母妃和当今太后是在先帝还未登基前就入王府的,前者生永和帝时难产而亡,先帝见凌太后当时无所出,干脆抱给她养。而端王的母妃是凌太后的亲妹妹,先帝见其貌美收于后宫。为着这事当时还有人改了前人的诗,说什么“一雌复一雌,双飞入紫宫。”

    端王此人,黎蔓对其了解不多,只知道人们说他为人随和亲善,喜笑语,善言谈。想来就冲着他因为这次远州大水削减自己王府半年的开支帮忙赈灾,前世当时永和帝选他来监国也不算没有道理。

    先帝驾崩得突然,今上虽是太子,但继位之初朝廷之中也有议论,自是被他以雷霆手段打压下去。为着稳固地位,几个活跃的王爷也都不免被敲打几分,后来在朝堂上较为活跃的没剩几个。安王被废后,皇帝这一辈里得力些的就是端王。

    其实永和帝和太子双双生病实在不该,是因着那时好像边疆有所异动所以为此操劳吗……但黎蔓想起自己病恹恹的身子,觉得也不能那么想,虽说上次在求是堂见到太子时,感觉他精神劲儿还是挺不错的,但病来如山倒,还是回头旁敲侧击下陆闻砚,让人叫太子多注意些吧。

    她握着笔,思忖片刻后蘸了蘸墨汁,在纸页上写了个“陆”字。

    没办法,一是某人现在和她同处一个屋檐下,想注意不到都不行;二是某人在前世最后颇为显赫,谁提到了不说一句风头无量。

    之前她一直疑惑前世他究竟如何做到重返朝堂,此次远州之事和那日周公公的突然到访倒是让她明白,某人其实一直身处权力中心。那既然他最后做了参政知事,在左相被废、右相告老还乡的情况下位极人臣。

    永和帝在阿晟拦轿之后直接找了陆闻砚,前些日子在求是堂内,太子与陆闻砚又表现得颇为熟稔……再想到上次陆闻砚明里暗里提到的承恩伯的案子和他对汪家的态度,黎蔓隐隐约约摸着些门路,觉得这次的远州之事可能是一个重要契机。

    陆闻砚……是不是想扳倒汪家?此举是他一人的念头,还是永和帝的早有授意?他并非自愿中止仕途,京郊坠马……现在看来估摸着并非意外,那么是什么成为阻挡他回到朝堂的妨碍?

    可是前世的远州水患并非由汪家次子来赈灾,那前世他所对付的是汪家吗?他暗示远州大水可能与渠县堤坝有关,与承恩伯有关,他坠马之前所审理的承恩伯一案……看来与此间种种皆脱不了干系。

    像陆茵茵玩的玩具那样,将一堆铁球排列在一起,只消对其中一个轻轻一推,剩下的便会四散开来,难以预知每个小球滚动的方向。她重活一世,身在局中,改变了前世自己嫁给凌鹏远的命运,却不知是不是因为自己的举动让前世今生的各种事阴差阳错地拨动了另一个方向的齿轮。

    黎蔓只听见它正在轰隆隆地疯狂转动,冰冷、有序,时而在她面前展露一角,时而又躲回层层迷雾中。

    我在改变它们吗?我能改变它们吗?我会改变它们吗?

    黎蔓给不出答案,只深吸一口气。转身瞥了眼正在窗户前再次接住新信鸽的陆闻砚,觉得命运果真难以预测。她本想转回身去琢磨黎家和燕北军的事,忽然觉得喉间一痒,低头重重地咳了两声。

    秋天和春天一样,总是忽冷忽热,纵使是在同一天里,白日和夜晚也有可能相去甚远。黎蔓先天体弱,常年各种补品吃着还算好些,对于这种时节最是难熬,不过每年都是如此,她早就习惯了。

    本来正坐在轮椅上取出信鸽脚间信纸的人却是一惊,手上动作不稳倒让那鸽子扑腾两下,他下意识地多使了分力气将鸟儿拢住,反应过来自己已经拿到纸条后又把鸽子轻轻搁在窗框上。

    陆闻砚转了下轮椅,看着黎蔓问她,“不舒服?”晚风习习吹拂到脸上,他瞥了窗户一眼,“是不是开着窗有些冷?”

    出自好意的关怀自然没有被讨厌的道理,黎蔓瞥了眼那鸽子,知道他大抵在忙着正事:“我这是老毛病,不关你那窗子的事。”可说完这话又没忍住咳了几下,忍不住在心底笑话自己说话没什么信服力。

    陆闻砚伸手把窗户关上,蹙了蹙眉,语气有些焦虑却自然:“你早些歇息,回去我写信看看能不能多请几个郎中来,你这咳着实在让我揪心。”他脑子里本来全是筹谋,现在黎蔓的病又以蛮横之势出现,一时间占据去大半位置,更没了斟酌说话的空地儿,尾音都落完了才反应过来自己说了什么。

    类似的话黎蔓在之前也听过不少,在燕北时好多人都这么说,到京城后两个侍女和身边的嬷嬷都念叨个没完,这本来司空见惯的话在陆闻砚怔楞住后变得不同寻常。

    “你早些歇息”“实在让我揪心”。

    这真的是两句很亲昵的话语,没什么文才,和大白话无异,似最平常的小夫妻之间的私语,却又比任何骈四骊六的文章更重若千钧。

    被一道圣旨强行绑在一块儿的两个人,成亲前素昧平生的两个人,拥有着天底下最亲密的关系之一、却又瞒着对方好多好多事的两个人,再文采斐然、再伶牙俐齿,在此刻都有些被这短短的几个字给弄得哑口无言。

    像是躲在一个山洞里的小刺猬,原先各据一处,以层层伪装面对对方,却突然瞥见那尖利武器的柔软内里。

    怎么回事?黎蔓与他对视,心想,他平日说话恨不得把最真的那句裹了一层又一层,绕了一道又一道。怎么今日我听着……却像是再没旁的意思?

    太过新奇、太过惊讶,一时间屋子里陷入静默。陆闻砚本来正拨弄纸条的手指蜷了蜷,好半天才低下头继续把卷曲的纸条展平,虽然也不能马上看进去,但总算接上话:“……窗户关了。”

    可不是么,紧闭得连条缝都没有,别说吹进来了,连外头的风声都消散得无影无踪。

    黎蔓忽然忍不住笑了下,心想:我怕不是疯了,竟然觉得陆闻砚这样有些……可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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