苦主

    翌日中午,黎蔓用过午饭服了药,在院中踱步透气。

    也不知这个院子是不是那孙县令以往用来“别屋藏娇”的地方,总之摆放好从陆府带来的物件儿,睡着确实舒坦许多。那日在客栈因着只歇息一夜所以将就了下,陆闻砚第二日起来神色都算不上太好,这次就好多了。

    不过黎蔓倒是在心中暗自可惜了下,觉得淡定自若的某人远不如昨晚坐在窗边拘谨别扭的人有趣。不过这话她也就在心里想想,口中自然还是问正事:“你昨天接了信鸽,可是暗卫们打听出什么消息了?”

    暗卫,又称幽云十六卫,在京城中相传是大虞皇帝身边藏在暗处最锋利的近侍,杀人不眨眼,还能飞檐走壁,总之就是专替帝王干活儿的那种。

    以上流传出来的小道消息和真实情况倒也大差不差,最大的出入大概在于暗卫总共不止十六人,这只是个虚数。

    此次黎蔓和陆闻砚出行远州,永和帝就派了六名暗卫混入队伍中随行,既是为了保障两人安全,也是替帝王保证消息的准确。

    此事陆闻砚最开始也没找到合适的时机暗示黎蔓,毕竟他也有些拿不准永和帝允不允许他透露,若是允许,又能说多少。轮椅上的人本想找个借口把那几人支开,再跟黎蔓旁敲侧击一下。

    虽然暗卫伪装掩藏技术一流……但陆闻砚总觉得黎蔓能发现不对劲,毕竟陆府得力的家丁早就在黎掌柜身边轮流当值过。他还没找好借口解释:为什么出门办大事还要新招一些生面孔的家、护院来?

    总不能胡乱撒谎说之前派去保护乐安郡主、陆二少夫人的陆府家丁是无用的虾兵蟹将吧?还没等他拿定主意,却是黎蔓先行挑破了。

    大抵是出了京城没两日,车队停在半山腰休息,陆闻砚正趁黎蔓不在想和暗卫们商量些事,没曾想黎蔓却是因为把披风落在了马车上,又见两个侍女正在吃饭,她想着这一路舟车劳顿也不容易,不打算劳动她们所以自己回来取。

    身经百战的暗卫自然早早地发现了乐安郡主的动静,来得及找到掩护的索性直接上树,没来得及躲闪的就准备老老实实地待在陆闻砚身边装家丁。谁曾想大概是黎蔓那日受了风,她头有些昏,因为不舒服也懒得思考那么多,对陆闻砚不假思索道:“你和他们六个在商量事儿?”

    没在树上的一共都没六个。

    她这么一张嘴就精准点住了暗卫的数量,陆闻砚一时间分不清她是因为不舒服晃了眼数错了人,还是真知道了些什么,所以没有立即答话。

    黎蔓蹙了蹙眉头:“看来爹说的对,幽云确实是个话少的名。”

    听了这话,在场的除了她,捎带上陆闻砚,七个人简直毛都要炸开。

    后来才知道永和帝身边的第一批幽云十六卫的班底就是镇国公黎大将军黎举飞帮着训练出来的,因此这些暗卫包括后来的那些的身法与黎家身法颇为相似,只在部分地方有所改动。

    黎蔓确实在武艺上不算精通,但辨认一下是不是真的练家子,又是不是真的高手,抑或用的是不是黎家身法,这些于她却是不难的。

    暗卫这事儿黎举飞没瞒着自己的爱女,永和帝显然也默许了他说。

    陆闻砚总算琢磨明白,怪不得永和帝在他决定带上黎蔓后啥也没多叮嘱,只说了句好好照顾黎家丫头。

    留他自己因为暗卫的事情犯愁。

    他怀疑永和帝是故意的,可能是为了报复自己安排了乞儿拦驾的事。

    不过陆闻砚也恍惚间意识到,虽说伴君如伴虎,可身为永和帝年少伴读、始终忠心耿耿且为大虞奉献一生的黎大将军,是真真切切的简在帝心。

    怪不得当初来传赐婚圣旨的周公公,意味深长地说了句,陛下确实看重陆大人……这可是个莫大的恩典。

    某种意义上陆闻砚也算吃上了软饭。

    但眼下陆闻砚无心感慨自己老丈人受帝王赏识的程度,对黎蔓道:“确实得了些消息。”

    抵达远州后,夫妻俩暂时留在南流县,酒楼里搭话男子的言行和城门守卫对于索要“过路费”的驾轻就熟实在怪异,于是便派出部分家丁和暗卫去打听相关消息。黎蔓为此还多拨了些钱给他们,让他们到南流县现在还开着的烟花柳巷转转,说装得越无所事事越好。

    说真的,陆闻砚其实也明白在现在这个节骨眼儿上,还有闲心去这些地方逛的人家中条件应该都不错,想来消息也会更灵通。但在领了命的众人退下后他还是忍不住问:“夫人……怎么想到了那处?”

    当着众人的面,他总不好直接自己的妻子说你为什么比我还熟悉那些上青楼的人的德行吧?有种诡异的幽默感。

    “啊?”黎蔓先是惊讶于陆闻砚为什么连去青楼打听消息挺方便的道理都不懂,旋即反应过来对方其实是在委婉表达她身为一个女子说得这么熟门熟路是不是不太好,她解释道,“嗯……以前在燕北的时候,我二哥和副参军的儿子打赌看敢不敢背着自己爹娘去青楼逛,我二哥想着应该挺好玩,顺带把我捎上了……”

    其实两个少年郎更多是逞能,进去了也不敢做过火的,当然,最后消息还是走漏到了大人哪里,两个少年各自挨了顿板子不必提。

    “而且马行街后头也有这种地方,”见陆闻砚盯着自己,黎蔓补充道,“我没进去过,但远远地瞧着,还挺门庭若市的。”

    陆闻砚除了在心里感叹自己的二舅哥性子……活泼,此外再说不了什么。

    他手底下的人忙,孙县令好像也挺忙,蛮沉不住气的人今天始终没出现,陆闻砚得了信鸽才了解些门道:“他们打探到这位孙县令最近接待了南流县许多有名的富商,说是为了远州大水之事要齐心协力,共商对策。”

    如果富商找县令在近来成了常态,那么城门守卫的小动作和搭话男子的先入为主也就不足为奇。但商人逐利,愿意散尽大半家财来救人的毕竟是少数,黎蔓和陆闻砚都不相信真有这么多好心人的存在。

    轮椅上的人顿了顿又说,“不过似乎并非所有来访的富商都能……如愿以偿?”他斟酌着语气,“估计是什么利益交换,而且这个孙县令好像还看不太上一般的,来找他的基本都是当地有头有脸的人物。”

    “他那面相也不像什么好人,那日在酒楼惺惺作态的,当地人还这般配合,想来是作威作福惯了,”黎蔓垂眸思忖,“不过这样的人,对府上的下人可能会约束得比较严……”

    “嗯,这孙县令很爱做表面功夫,虽然都说他体恤百姓,尽职尽责,但他家里的下人说这些话时显得不太自然,”陆闻砚下意识地瞥了一眼自己的袖子,飞鸽传来的纸条就收在里面,“就是看能不能找到什么苦主能够出来作证。”

    不过两人都没想到,事情的转机竟是阿晟带来的。

    第二日一大早,阿晟领着一个妇人在院中候着,等到黎蔓和陆闻砚出来用饭时,阿晟三步并作两步走上前疯狂比划,那妇人挽了一个简单的发髻,双眼通红着就要跪下。

    黎蔓吓了一跳,连忙上前去扶:“这是做什么?使不得使不得!”

    这妇人看着约莫二十四五的年纪,面容虽有疲态但十分清秀,她瞧着是极为激动的,黎蔓和苏叶一起使劲儿才把人扶住。说话的人有些哽咽,“妾身……”她不知对方姓甚名谁,只知道这是摆在自己面前唯一的救命稻草,“妾身见过大人……”

    黎蔓拿出自己的手帕帮人拭泪,轻轻拍着对方的肩背安抚。陆闻砚的目光转向阿晟,他直觉妇人会带来重要消息,言简意赅:“她是谁?”

    经过来福这些日子的努力,阿晟在写字上面没甚长进,照旧狗爬,但幸而认得了不少,随身带着一个小册子,平时只把最常用的字写在上面,再一个一个地指。

    阿晟自从见过了妇人便打定主意要带她来见陆闻砚,所以有所准备提前写了下来。

    “她是那位画师的妻子?”陆闻砚稍稍愕然。黎蔓听了这话也很惊讶,手上的动作也顿住:“是你丈夫画的那幅远州流民图?”

    “我与我夫君被迫分开前,他确实在画那么一幅画,还说……还说一定要把这画拿给更多的人看……”妇人几乎泣不成声,“谁想到……”

    张画师和他娘子林氏,都出身农户,前者虽会画画但也没太多人欣赏,只得四处替人画些贴在门上的神仙画像或做些杂活儿赚些钱;后者则在家门口支了个棚子卖茶水给过路的人,以此贴补家用。

    是在渠县里平凡不过的一对小夫妻,偶尔也会冲彼此抱怨两句,后来添了个女儿,虽说日子过得有点紧巴巴的,但也还算有滋有味。

    张画师有天在路边遇到了一个不会说话的乞丐,他自己也穷,没什么多余的钱给对方。冲对方摆摆手,回到家时和妻子愧疚地说了几句,妻子骂他自己家都顾不好还去替别人操心,怪不得劳苦命,然后又和丈夫一道,去给了那乞丐一个馍馍。

    她听他说那乞儿看上去年纪也不大,大抵还是个孩子。

    小插曲谁也没在意,平静的生活却被意外打破。泼天的洪水冲垮了他们的屋子,年幼的女儿被冲走不知所踪,林氏寻死觅活,几乎要哭瞎了眼睛。

    赖以生存的屋子没了,骨血相连的女儿没了,她和丈夫只得四处流亡,寻求活下去的生机。原本以为远州牧、彰河县令是希望的曙光,可他们对在衙门前苦苦哀求的人们避之不及,只对那远道而来的钦差大臣准备敲锣打鼓地欢迎。

    张画师心中悲愤,胆小如鼠的人平生第一次偷窃,偷来了一份纸笔,他说他要作画,拿去给那钦差大臣看!

    “后来……后来……那赈灾来的汪侍郎没在彰河县待多久,说是要到受灾最严重渠县去,”林氏原以为自己的泪已经在之前流干了,今日才又觉悲从中来,“我夫君去粥棚好不容易给我抢了一碗稀粥,让我来南流县寻个出路。他带着没画完的画,说要先去找那汪大人……再来找我。”

    没曾想此次分离,便是永别。

    林氏一路流亡到南流县,孙县令见她姿色不错,将其强占纳为第六房小妾。

    至于张画师……后来的一些事情怕是只有他自己才知晓,不知道他有没有试图将画带给汪梁看。阿晟遇见他时,他已离开远州北上,躺在破庙里的烂木板上奄奄一息。

    再次见到阿晟,张画师欣慰于对方还活着,也知道自己约莫大限将至。

    他在离开远州时一夜白头,现在怕是到不了京城了。

    手中这幅耗尽了他所有心血的画,又该何去何从呢?

    瓢泼大雨倾泻而下,张画师喉中“嗬嗬”作响,他叫住阿晟。

    我和我娘子曾给过你一个馍馍,现在……我想求你帮我做一件事。

    那夜庙外电闪雷鸣。

    “赈灾大臣、远州牧、彰河县县令玩忽职守,妾身知道的不多,但听孙县令喝醉了提过,说是越愿意出钱赈灾的富商,越有机会见到大人物!且孙县令欺压乡里,这些年不知贪了多少好处!”

    林氏才知道自己丈夫已死,绝望和仇恨弥漫着她整个胸腔:“妾身死不足惜,惟愿那汪侍郎和远州这一众只会搜刮民脂民膏的蛇鼠之辈……让他们所做恶行得到严惩!为远州百姓伸冤!”

    她伏倒在地,朝陆闻砚和黎蔓重重地磕了三个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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