碣州

    先不说碣州下属县城比远州多了五六个,就拿齐谷县来说,此地依山傍水,算是周遭水运或陆运的必经要道,算是当地重镇。是以陆府在此也设立了钱庄分号,规模还不小。

    得了消息,钱庄掌柜早早地就在城门口候着,待视线里出现自家车队,他连忙带着人快步走上去,拱手作揖道:“见过郡主,赶了一上午的路,想必是很累了,”他将自己腰间带的令信交予家丁查看,“您不嫌弃的话,由我带着您先去歇歇脚?”

    家丁拿着令信翻看了几下,随即递还给钱庄掌柜,再朝主子点了点头。

    看着约莫四十出头钱庄掌柜乐呵呵地揣着手,见状报了自己的身份。

    黎蔓稍稍吃了一惊,同他问过好后迟疑地问:“是……二郎让你来的?”

    “正是二少爷捎来的消息,”钱庄掌柜体态颇丰,看着格外喜庆,“郡主要到齐谷县来,人生地不熟的,总归不太方便。”

    “少爷和郡主这些日子为着远州的事忙坏了吧?合该叫咱们过去帮着打打下手才是,”传递消息的信鸽飞向遥远的京城,口口相传的闲谈落地临近的碣州,钱庄掌柜消息灵通,自然对远州之事有所耳闻,“听说您需要采买纸页,我已经让咱们家的伙计去搜罗城里所有的纸页了,届时给您送来慢慢挑、慢慢选。”

    自家二公子传来的消息里,着重吩咐了务必让郡主在齐谷县这几日待得舒心,钱庄掌柜自然不敢怠慢。

    他略略侧身引着黎蔓一行人往城里走:“郡主饿了吧?下榻的院子和饭菜什么的都收拾好了,您随我来就是。”

    黎蔓只得略略颔首:“辛苦。”

    这听着像是什么都被打理好了,自己只需要坐在院子里挑出合心意的印书纸就行。黎蔓没想到陆闻砚默不作声地安排了这么一出,不是说让自己进了城后去找钱庄的人吗?

    眼下成为甩手掌柜的幸福感让她一度怀疑某人是不是留着事儿在后面等着她——俗话说得好,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郡主客气了,”钱庄掌柜指挥着带来的伙计帮着随行的家丁照料马儿,扭过头来补充说,“二少爷说郡主性子和善,怕您因为担心麻烦别人反而让自己劳心劳力。说您这段时间一路奔波劳顿和他一道查案,实在辛苦。让您在齐谷县散散心、歇歇脚,只管放开玩上几日。”

    陆闻砚此人这种时候还挺像个会得伙计喜欢的掌柜,黎蔓抿抿唇,又下意识地觉得这样想有些辜负煞风景,还是等之后再见面时谢谢对方的熨帖吧,还是从齐谷县回去的时候给他带些礼物?

    按下以上不提,说一千道一万,当甩手掌柜真的挺幸福的。

    本就精致的宅子在收拾过后更显干净整洁,里面还有一眼白雾缭绕的汤池,温泉活络去疾,于体寒的人最是合适。凉风吹过时,院里金黄的银杏叶扑簌簌飞落下来,衬着天边的云霞,格外亮丽好看。

    黎蔓笑着赞道:“确实是好景色。”

    见京城主家来的二少夫人对住处满意,钱庄掌柜自然没有不高兴的理,言明饭菜已经备好,吃完也有婶子侍女收拾,郡主只需好生歇息,若有事只管叫人来找他,随即同黎蔓道别。

    莼菜银鱼羹被端上桌来,暗绿色的莼菜入口嫩滑,洁白的鱼肉鲜甜少刺,鸡蛋如絮火腿咸香,每一勺都暖到胃里;将肥美的大虾剥壳剁碎,搅拌摔打成团后加入豆腐抓碎,煎至金黄后淋上酱汁,光闻着就让人食指大动;用面粉、米粉、鸡蛋和糖做成的黄米糕触感蓬松,尝在嘴里也十分绵软,甜而不腻。

    按照各路大夫的交代,黎蔓为着养身子本该少食多餐的。但面对着这满目珍馐,她也没忍住多动了好些筷子,一边吃一边想,难不成是因为碣州这儿的水不一样?不然为何这里的鱼虾格外好吃?

    怪不得人都说江南是鱼米之乡。

    黎蔓对某人此举的满意程度更上一层,越发坚定了“陆闻砚最近让人觉得十分顺眼”的念头。氤氲的水汽在空中蒸腾,即使是在深秋也暖得不像话,黎蔓在汤池里泡了一会儿,觉得整个人从骨头缝隙里开始犯懒。

    她好不容易克服了对汤池的依依不舍,换好衣服回到屋子后仍由苏叶在自己身后慢慢擦干头发,忽而懒洋洋地抬眼:“秋月,拿份纸笔来,我要琢磨些事。”

    “郡主怎么不多歇息会儿?这些日子本就费了好多心思,”嘴上这么说,秋月还是老老实实地取了东西走到书案旁,“没见过您这么不爱躲懒的。”

    苏叶轻轻抖着巾帕,托着自家郡主的头发细细擦拭,接过秋月的话头,“是啊,少爷不也让您只管歇息么?”头发大致不会滴水,苏叶将巾帕暂且搁下,转而从架子上取下披风给黎蔓搭上,“奴婢瞧着您这些日子清减了不少,这几日早些睡下,养养精神。”

    “你们别念叨我了,”黎蔓握着毛笔蘸取墨汁,“我保证今儿个不熬得太晚,明天就出去玩儿好不好?两个好姑娘,现在暂且饶了我罢。”

    两个侍女自然是拗不过她的,只得一个继续擦头发,一个帮着磨墨,安静下来以免扰了自家郡主的思绪。

    如何能够现在就歇息呢?没做完的事还有好多好多,黎蔓如是想。

    先前在南流县时,黎蔓在客栈思索了一番记忆中前世所发生的朝堂大事。她本来在当天就打算抽丝剥茧地捋一捋当年燕北之战的事情,奈何当日实在疲乏,就搁置了这么些日子。今日既然有空,加之书坊纸页的事也有人帮着打理,机不可失,还是一口气琢磨完比较好。

    提腕凝神,饱满的墨汁于纸页上蜿蜒,“燕北”二字跃然其上,黎蔓慢慢地叹了口气。

    当年因着陛下体恤,准许镇国公将体弱多病的小女儿送入京城休养,并安排了太医为其诊脉开方。于是黎蔓在八岁时被送回京城,一直被养在黎家位于京郊的别庄,与祖母一起住,不过黎蔓的祖母在五年前已经寿终正寝了。

    她两位兄长会故意领下能回京的差事,偶尔跑过来看她,给她捎礼物,而镇国公携家眷过年回京述职时便是黎蔓最高兴的时候,因为那代表他们一家人能够团圆。此外家书是始终不断的,有时黎蔓刚收到这封没两天,下一封就来了,她攒了好大一箱子。

    自大虞建朝以来,黎家世代镇守燕北。而自先帝继位之初,黎蔓的祖父率军痛击蛮金之后,侵扰和小规模的战斗倒是多,大战几乎没有——直到三年前的夏天,蛮金以举国之力进犯。

    黎蔓思索了许久,确定燕北一战之前,家书里丝毫没有蛮金侵扰边境的消息。若说父母和兄长他们是报喜不报忧,可眼下想来,确实如同先前大舅舅在信中所说,燕北之战发生的时间十分突然。

    蛮金人对自己的称呼,在他们的土话里是“马背上的雄鹰”的意思,因为他们民族以蓄养马匹牛羊为主,士兵尤善骑射。每一代蛮金王,首先要能驯服脾气最烈的马儿,再者得是王子里最擅长弓箭的。

    蛮金地势偏北,一年里暖和的时间不多,冬天更是格外漫长。他们最喜夏天,因为太阳好、雨水足,青草茂盛,牛羊马匹都能吃得膘肥体壮;最讨厌冬天,因为气候苦寒,寻找吃食格外不易,牲畜的活动也被压到极限。

    对于蛮金人来说,他们往往会选择秋天对大虞边境进行侵扰,因为经过一个夏天的滋养,正是他们战力最强的时候。中原资源丰饶,纵使只是稍稍“打打秋风”,他们的冬天也会好过上不少。

    相比较下来,大虞出击蛮金,则多选择春夏之际。先不说蛮金的春天来得晚,再者熬过冬天的蛮金,正是疲乏不堪的时候。大虞此时出击,不仅敌人的战力不比秋天,也能扰乱敌人以及他们所养牲畜的繁衍活动,可谓一举多得。

    可三年前的燕北之战,蛮金人选择了夏天进犯,选择了于他们而言怎么看怎么不利的时节。黎蔓回忆良久,确定当年蛮金并未遭遇天灾。

    若是遭遇天灾,被逼上绝境的蛮金人确实可能会破釜沉舟选择背水一战,可那年他们没有遭遇天灾……

    他们究竟为什么会选择在夏天突然进犯?这实在是反常。她思索不出结果,顺手写了一个“夏”字。

    搁下形迹可疑的蛮金,黎蔓垂了垂眼,默不作声地写了个“安”字,运笔滞涩,动作也慢。似是只要一想起它背后所代表的,便觉心痛难当。

    不管当年蛮金进犯得如何让人措手不及,黎举飞还是在第一时间率领燕北军将敌人挡在了城外。彼时的情况并不糟糕,甚至在最开始,传到京城的军情里都是燕北军隐隐占了上风。

    而使局势产生扭转的,是迟迟不到的粮草和援军。

    安王奉旨运送粮草却途中遭劫,而被紧急调去支援的东阳军营因路途遥远又未能及时赶到。

    战事的吃紧使得城中的粮食被飞速消耗,缺失的补给和折损的兵士让被合围的燕北军和县城逐步陷入困境。在苦战二十天之后,燕北城破。再往后的传到京城的消息,于黎蔓而言便是无尽血色。

    昔日燕北之战落定之后,永和帝大恸,亲自给黎举飞扶灵送葬。负责押送粮草的安王被下了狱,在太后为保亲子多次求情后,永和帝褫夺其封号,查抄王府,将其贬至剑州,永世不得返京。

    彼时统领东阳军营的,是黎举飞旧友镇东将军关永任,他在抵达燕北后于战争中负伤,几乎折了一臂一腿。后登朝堂自述罪状,自请降职和调离东阳军营,几欲撞柱谢罪。永和帝念其之前镇守东边有功,罚俸三年,并将其贬至西南方做交州总兵。

    这两个人,尤其是前者,一度是黎蔓只要想起便咬牙切齿的名字。

    胜败乃兵家常事,可前世凌鹏远如此笃定“黎家人尽皆愚蠢”,那他究竟知道什么?

    陆氏书坊上一任掌柜陆良白私藏的茶叶,所用的特殊油纸满京城里只有昔日的安王府上才有。而那油纸包里的茶叶,又只在燕北之地生长。押送粮草前安王从未到过燕北。这两件事情凑在一起,是另有隐情又或只是巧合?

    坐着这大虞江山的是他们杜家血脉,永和帝和安王都没道理奔着实现让蛮金打进来的念头行事。关永任与黎举飞本就有着私交,在战场上负的伤也可见其付出,之后在朝堂上的涕泗横流也让一众大臣为之触动。这些年还一直给黎蔓捎东西,书信里是写不完的愧疚。

    三年前的那场燕北之战里,究竟有没有人从中作梗?又是谁在其间作梗?

    蛮金人进犯的时间那般反常,难道他们笃定那时出击自己能够胜利?

    如果有人从中作梗,又会是谁呢?黎家人性格豪爽,但镇国公家门楣显赫,势必树大招风。黎蔓知道人心最是难测。

    她头痛欲裂,不住地额角,恨不得将凌鹏远抓过来慢慢审问,一句一句弄个明白。但凌鹏远现在尚未入朝做官,先前又闹出了不少丑事,定国公不见得愿意同他说这些事。

    我要去一趟燕北,她忽而笃定,我得去问问胡叔叔当年的事。

    胡年,黎举飞旧部,时任燕北军军师之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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