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宁

    让汪栋诚惶诚恐的祭祖秋猎一事结束的那日,这位驸马一进门就直接倒在了床榻间——这一个多月的时间真是累得人身心俱疲。

    出发那天有人拦下銮驾已经让他两眼一黑,事后那乞儿消失得无影无踪更是叫他气得牙痒痒;及至到了天长山行宫,麟儿又突然水土不服地上吐下泻起来,皇后还在上头盯着,汪栋不得不对孩子更上心些,稚子的哭声让他心烦意乱;更气人的是,他事先叫人在山上备了白色麋鹿,就等着让永和帝射到彰显祥瑞,谁曾想到了那天麋鹿撅蹄子跑了,永和帝还险些被不知从哪儿蹿出来的狍子所惊。

    不顺!真是不顺!想到二弟,汪栋越发咬牙切齿,觉得自己最近真是倒霉到了极点!凭什么汪梁他在远州吃香的喝辣的,美名赚了、银钱也得了,而自己在京城办件差事却得这么提心吊胆?

    好不容易护送着队伍回了京城,还得担心永和帝秋后算账。

    这种种郁气直到他回到府上第二日用午饭时都未能完全消解,汪栋夹了两筷子菜,坐在他对面的长公主正轻拍着怀里的小儿子慢悠悠地哄,襁褓里的稚子正不住地咳嗽着,一张小脸咳得通红。

    汪栋皱着眉看了两眼,发觉小孩子的哭闹完全没有停止的意思。身为父亲,他自认为平时对孩子们都算慈爱,但眼下却是想到他在行宫时的分身乏术,忍不住抱怨道:“这孩子怎么就不能消停一些。”

    对面的人头也不抬,照旧轻轻拍着婴孩的胸口帮他顺气,嘱咐身旁的嬷嬷带着已经吃完的两个孩子去歇息,看上去更显慈爱,好半天才道:“入秋之后越发冷了,麟儿年纪不大,更是容易着凉。”

    杜露白生这个孩子时还未足月,吃了些苦。许是先天不足的缘故,麟儿比起另外的两个孩子刚出生时瘦弱不少,太医说头几年得格外精细些。

    她隔上许久才答话,汪栋本来就因为孩子的咳嗽声和哭闹声感到心烦,他忽然想到什么,于是又添了层不快:“公主那日何苦开口,叫御林军将那乞儿拿下不就成了?白白误了陛下的时辰。”

    自己的妻子平日最是敦厚沉默,谁曾想崇宁长公主那日会站出来?连身为驸马的他自己也被打了个措手不及。他想起那日她说因为看着那乞儿身形比谈儿瘦弱,不由得撇了撇嘴:这不是很正常么?什么阿猫阿狗都能与我儿子比较的?对方实在是妇人之仁。

    看来他确实不高兴啊,杜露白心想,今日话里的夹枪带棒都变得这般明显,不如往日藏的好。不过给对方添堵本就是她当时站出去说话的目的,“那乞儿看着就可怜,父皇以仁义治天下,想来也是看不过去的,”她的目光在汪栋身上一掠而过,从椅子上站起后连点头都懒得,“我有些乏了,况且驸马不是听不惯麟儿的咳嗽?我带他去歇息……驸马慢慢用罢。”

    只留下汪栋坐在原地觉得有些莫名,坦白说来,他与妻子的关系在生下麟儿三个月后降至冰点,本想着时间一长也就好了。现在看来,她杜露白这次生的气似乎还挺久?

    他冷哼半声,心中忿忿,信手将筷子扔掉,也不吃了。

    杜露白回到屋里,奶娘颇有眼力见儿地上前来抱过孩子哄。旁边的侍女眼观鼻鼻观心地低着头,对于自家主子与驸马的貌合神离见怪不怪。

    杜露白生下小世子三个月后发现汪栋背着自己又在外头偷偷养了两门小妾,其中一个还养着个两岁多的小男孩。争执过后,公主府中往日的“举案齐眉”被彻底打破。

    杜露白望着在奶娘怀里慢慢有了睡意的儿子,想起一个月前的一天。

    那日府上侍女来报,说是乐安郡主送来给小世子的周岁礼,还递了封拜帖。杜露白随手翻开,那拜帖中飘飘然落下一封信,其间落款竟写着一个“陆”字。

    以乐安郡主的名义送来,又是这么个落款,想来多半是她的丈夫陆闻砚。杜露白心生疑惑,拆了那信来读。信不长,先是夸了她的几个孩子玉雪可爱,然后又写了几桩在京城里关于她丈夫的秘闻。

    生下麟儿实在耗费了她大半元气,争执过后更是疲乏,她和汪栋冷着,没怎么说过话,饭也不在一块吃。杜露白捻着信纸,目光落到字里行间,后知后觉地想:驸马啊,你竟然变成了这般模样。

    那时母后找了许许多多的画像,拉着她的手笑着一个一个地指着画上的人,说:咱们露白也到了该嫁人的年纪,可否有觉着合眼缘的儿郎?你放心,母后定会为你好生打算,好生挑选。

    她不是个果决的性子,听着“出嫁”两个字就不自觉地羞红了脸,拿着团扇挡在自己面前,放低声音:“儿臣……但凭父皇和母后做主的。”

    见女儿害羞,徐皇后心生打趣之意,拍了拍她的手:“咱们崇宁是大姑娘了,无妨,咱们慢慢选。”

    后来元宵花灯,已是太子的杜允昭非要拉着她出去凑热闹。谁曾想到了人多的地方,杜允昭似泥牛入海,转个眼的功夫就不见了人影。虽有侍卫在暗地里护着,杜露白还是怕出什么岔子,她本想登到高处以方便找人,却在酒楼的廊间不甚与人相撞。

    “嘶——”

    少年郎退后两步,留出一点距离后拾起掉落在地上的巾帕,递还给它的主人。他与杜露白对视一眼,随即错开一点视线,待杜露白把巾帕攥回手里,他复又朝她拱手:“实在不好意思,是在下莽撞,不甚冒犯了娘子。”

    他似是不好意思多看,怕显得孟浪,话语里却满是真切的担忧。

    谦和、温柔,是杜露白第一次遇见汪栋时心中所想。

    后来母后又拿着画像让她选,杜露白攥紧了手中巾帕,大着胆子选了一张:“儿臣觉着……”她不好意思说的太多,但徐皇后哪里会不明白她的心思?

    “汪家的长子?”和天下所有的母亲一样,徐皇后自然是觉得自己的女儿配谁都不为过,汪存身为户部尚书是二品官员,却非世袭……但她忽然看见女儿眼底隐隐的期盼,只觉心如春水化开,“罢了。”

    左右无论自己的女儿嫁给谁,崇宁长公主的身份都不会变,身为母后的她自会庇佑自己的孩子一世顺遂荣耀。

    嫁给汪栋的杜露白,起初也是欢喜的:驸马面容俊朗,脾气温和,君子六艺都习得;公婆和善,为人宽厚——他们待她都很好。每次母后问起她过得如何,她都会温柔又满足地笑起来。

    是什么时候变的呢?

    是她迟迟无法怀孕,汪栋在她面前叹的第一口气?是她看见他压下失望安慰自己慢慢调养就好,心生不忍喝下一碗又一碗药汁却发现他在公公婆婆的默许下转头就迎了小妾进府?是她等着他下朝回家一同用饭,却隐隐感受到他话里话外希望自己去和父皇说说话,让他的官运再通畅一些?是她怀上谈儿,他说为着孩子积福不想让府上见血让她保下一个“犯了些小错”的家丁,后来却发现那是妾室那杀了人的弟弟?

    她从不解困惑,到惊慌失措,到试图挽回,到麻木接受,似乎也没用多久。

    他爱她吗?成亲之初应该是的,但为什么会走到今天这般境地?还是说她一开始遇见的如意郎君,不过是镜中花水中月的一场幻影?

    在言明自己想请求崇宁公主在出发秋猎祭祖那天在陛下面前行个方便后,陆闻砚于末尾处写道:听闻汪驸马尚长公主之初,二人琴瑟和鸣,宛若神仙眷侣,为京中称羡。

    可是驸马啊,你怎么变成了这般模样?

    白皙的指尖落到那个“尚”字,柔夷细嫩,不难看出其主人出身优越,没吃过什么苦头。侍女走进屋来替人传话:驸马说他今日公务繁忙,就不在府中歇息了。

    滴水穿石。

    杜露白垂下眼,忽然想起自己年少时母后和自己打趣时说的一句话。

    “崇宁是谁呢?”徐皇后将不过十岁的女儿揽到自己怀里,刮了一下她的鼻子,“……原来是母后的女儿,咱们大虞最金枝玉叶的长公主。”

    杜露白,帝长女,永和帝与嘉元孝纯皇后所出。品性敦厚,年十岁得赐封号,为崇宁长公主。

    她缓缓吐出胸中的一口气,示意侍女过来:“去给乐安郡主回一份礼。”

    ……

    好在永和帝回宫之后的一个多月里并未就秋猎祭祖的事情发作什么,不过也无甚褒奖,汪栋心有不甘时同父亲提起,后者劝他需沉住气一些,你看看你二弟,前些日子没当成那燕北监军一职,不也被安排去远州赈灾。

    汪栋想了想,觉得也是:“说起来,二弟他应该快到京城了吧?”

    “应该就是这几日的功夫,”汪尚书略略颔首,他站起身来一甩袖子,“上朝罢,别误了时辰。”

    监察御史照旧捧着他那个小册子,正细细打量着殿中是否有人御前失仪,就等着有同僚犯错后记下来等会儿直接报上去。

    每天吵来吵去的不就是那些事,汪栋百无聊赖地想,偏偏就是这些说起话来罗里吧嗦的人排在我前头。

    基本的几件大事商议得差不多,正当百官以为今日的早朝即将结束时,忽见周公公欲向永和帝递上一份厚厚的奏折,也不知是哪位同僚偷偷摸摸递上去的——百官只见帝王摆摆手,示意自己懒得看,叫太监念出来。

    “臣陆闻砚有本启奏——”

    宛若沸水进油锅,有人满头困惑,有人惊讶不已。有人一派淡然。永和帝垂着眼,看不出喜怒。

    而等奏折的内容被一一念出,大部分官员的脸色都变为大吃一惊,觑着眼睛不知道该看汪梁的父亲吏部尚书汪存,还是得去看汪梁的顶头上司从济宣。

    从思拓今日告了假没上朝,又有人想起来去看陆闻砚好友严智文的脸色,结果站在武官队伍里的严小将军看上去比谁都惊讶。

    太子杜允昭老神在在地站在前头,心想哪怕昨日看过了奏折,今日一听自己还是觉得汪梁这番行径实在胆大包天。

    从济宣看着很是淡定,见过大风大浪的汪存只在开头变了一下脸色。前者暗自腹诽某位贤侄不鸣则已一鸣惊人,后者则在疯狂盘算该如何应对。

    “以上,为汪侍郎汪梁主动认下……”

    汪存皱起眉来,暗道大事不妙。他满腔疑窦——自己这次为着次子的出行还特意挑了两个武功高强的死士,就算他不得不认下罪名,也该提前让为父有所准备才是,怎的一点儿风声都没有?

    他下意识地抬起头向队伍前方望去,那人须发皆白,八风不动,汪存心中咯噔一声。

    永和帝慢条斯理地接过那本奏折,啪地往地上一甩。

    高坐在龙椅之上的人视线逡巡过底下,语气不疾不徐:“朕着实是没想到,竟有人能做出这样的事来。”

    见帝王动怒,文武百官纷纷跪下身来伏拜在地。

    汪栋脑子混沌,慌里慌张地跟着跪下,探头去看自己的父亲。

    崇宁长公主府。

    杜露白让奶娘带着几个孩子想去,她想起太子昨日递来的消息,将锦盒里的绢书缓缓取出,指尖抚过“和离”二字时,嘴角勾起一个略带嘲讽的笑容。

    从秋猎出发那日算起,大约过了两个多月。杜露白心想,比起他们成亲的年头,还不算太久。

    她将绢书放好,合上锦盒,招手唤来府中侍卫。

    “从今往后,汪侍郎就不在公主府上住了,可曾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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