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字

    京城官场掀起了何种程度的滔天巨浪黎蔓一概不知,她这几日一心扑在书坊纸页上,走走停停地已经看完了七家纸铺,亲身去察看时又排除了四家——他们几家所产纸页质地实在有些参差不齐,实在不够稳定。

    齐谷县的纸铺也纷纷得了消息,知晓县里来了位从京城来的大商人,说是要买好多好多印书纸呢。

    原本只是听从自家掌柜差遣的钱庄伙计在意料之外地得了份银钱,给黎蔓引路时更加上心,连带着帮忙和这些纸铺掌柜讨价还价时都格外卖力。及到最后一家纸铺前,他还打听了些消息:“这剩下的柳家铺子有些特殊,他们家除开造纸,自己也印书刻书,算是齐谷县比较有名的书坊了。”

    黎蔓正在自己用于记录的册子上写些什么,闻言笔尖稍顿,“他们自己也刻书印书?”她抬起头来,笑着说,“如果那掌柜不介意,那更要去看看了,毕竟是同行的。”

    在京城时,因为陆氏书坊名头颇响,加之有不少人都知道乐安郡主的存在。是以她不太方便也不太容易窥得其它家印书刻书的场景。但碣州与京城相隔千里,黎蔓这次也主要是为了采买纸页,是以那柳掌柜思忖许久,还是答应了。

    得了准信,黎蔓带着人去他家铺子里看。

    这一看才觉得分外有趣,造纸过程和纸页质地倒也是大同小异的,只在印书这方面显得格外活泛。

    时人刻书业中,主要分为手抄和版刻:前者是请专门做这一行的人进行抄写,以本为记当场结清,行之夜较为快速;后者则需要请书写人、刻工、印工、装裱工等等匠人,耗时更久,花费也更高,但一个书版可以反复使用,甚至可以留给子孙。

    而柳家书铺,除开以上,还有一种。

    柳家掌柜站在那存放字模的架子前,解释道:“这是我父亲从古书里看到后得的法子。”

    说是前人发明的法子,先是用刀在一个又一个木块上刻上阳文反文的字,不用时就将它们按照《大虞例韵》里的不同韵部分类存放在木轮盘上。待到要印书了,就由匠人将要用的字块挑出来,排列到字盘里刷上墨汁,就可以覆上纸张印书。用完后再将字模拆下来擦拭一番放好,留着下次再用。

    负责排列字块的工匠坐在那两个木轮盘中间,只用手轻轻一捻,一个个排列整齐的字块宛若整装待发的兵士们笔直地站着,只等将军点到自己的姓名。工匠显然对此已十分娴熟,眼疾手快地取出要用的字块儿摆好。

    旁边的小童一手拿着刷子,一手提着装有墨汁的木桶,见排列好后就轻车熟路地给那些凸起的部分刷墨。不远处举着印书纸的印工正安安静静地等着,只待前面的人将事做完,就摊开手中纸页往那字盘上平平展展地一扑。

    白纸黑字,木块里的一个个小士兵也就规规整整地跳到纸上去了,想来一册书的产出便是这般行云流水。

    黎蔓注视了半晌,随即对那柳掌柜赞许地说道:“确实是好法子,一个字块可以用在不同的书上,也更省时省力些。”

    柳掌柜很是与有荣焉,他本不愿将自家的独门功夫展示给旁人看,但京城和碣州,首先对方想仿制出这么一套得费不少功夫——最主要是要寻着合适的、纹理匀称的木料,让其在频繁接触水液时也能保持长时间的不涨板、不开裂。

    再说天高皇帝远的,纵使他陆氏书坊制成了这些器具,又能对齐谷县有多少影响呢?想来不过是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罢了。

    他搓了下手,心中想着不知这位京城来的陆家人能否看上自家书坊纸页,陆氏钱庄在整个齐谷县谁人不晓?不难想到这来自陆氏主家的夫人出手会有多么豪绰,若是对方选择在柳家采买,自己肯定是会大赚一笔的。

    黎蔓不知道柳掌柜心中所想,坦白来说,对方坊中所产纸页虽然不错,却也不是八家里面最好的。但她着实对于眼前的这一套木制的字模和那能轻巧转动的木轮盘生了兴趣,见对方的架势,定然是不愿意卖出的,她不由得盘算起自己回京后让人仿制上一套是否可行。

    从柳家铺子出来,黎蔓一直没怎么说话,苏叶轻声问她:“郡主可是在烦心应该采买哪家纸页?”

    走在另一侧的秋月笑嘻嘻地接话:“我觉得郡主是在琢磨怎么能在咱们家书坊也做出那一套字模和转盘来。”

    黎蔓回过神来,闻言笑着瞥了眼秋月,“你今天怎么更机灵了?”她略略颔首,“感觉要仿制出一套得费不少力气,我刚刚看着他那些字模感觉也用了些年头,按理说是刻印得比咱们频繁的,但没像普通书版那样涨板、开裂。只可惜我认不出来是什么木料,我听着柳掌柜的说法,像是从他父亲传下来的。”

    秋月笑意盈盈的,面上不以为然:“郡主别烦心,回京城后叫木匠来慢慢尝试、比对就好。”

    是这个理,黎蔓也认同。

    苏叶看了眼路,一行人这几日在齐谷县里转悠,她已经隐隐记住了周遭的几条街道:“郡主是要再去那家店再看看么?”

    “是啊,”说到这儿黎蔓叹了口气,“去的头两次和那掌柜到铺子里的时间都错开了,第三回去的时候说是那掌柜有急事又出门去了,其它就算了,我主要是确实想买那把折扇……”

    “是我最近运气不太好?”她难得地生了些郁闷,头疼地揉了揉额角,“就像那个小童说的,他家掌柜平时没这么忙,只是这次特别巧偏生我赶上了?”

    “没见过这么做生意的,那掌柜要平时也这样,感觉挣不到什么钱,”秋月也忍不住抱怨几句,“就算自己没空,但咱们都三顾茅庐也算很有诚意了,那掌柜为什么非要当面卖?说个数,难不成我们还会短了他钱不曾?”

    齐谷县有陆氏钱庄分号,就算信不过从京城来的外来人,但钱庄掌柜也跑不了嘛。

    “从铺子里的各种物件儿来看,那掌柜不像个差钱的,”黎蔓回忆了会儿那店里的陈设,迟疑着说,“兴许他不在意能不能赚多少钱,主要是想给那些物件儿找个合眼缘的买主?”

    她想了想陆闻砚的脾气和他平日里对于自己的折扇的爱护,虽说一连三次都跑空自然不算痛快,但好像也不是不能理解。

    她揉弄额角的动作停滞片刻,只无奈地轻轻摇了下头:“谁叫二郎天天折扇不离手,买个花灯吧……”

    说话的人把那句“估摸着他会嫌幼稚”含糊咽下,觉得哪怕几家纸铺和那家店不算南辕北辙,但去这么几次也算有些累了:“这次要再没个准信儿,我就要琢磨着给他捎别的东西了。”

    实在不行就买花灯了,陆闻砚要是说幼稚,自己就去转述给陆闻墨和陆茵茵,添油加醋一通,让他弟弟妹妹找他闹去。黎蔓如是想着,又下意识为不知情的某人默默琢磨了下,不由得失笑。

    算了,还是尽量给他挑个他喜欢的吧。黎蔓想起两人上次争执时,陆闻砚攥着她的手质问她,说自己说陆闻墨和陆茵茵送的生辰礼千般不错万般好,对他确实一副“铁石心肠”的模样。

    说幼稚是谁幼稚,他陆闻砚平时那么聪明,怎么那个时候又看不出来自己其实更多的是顺着两个小孩,希望他们能更开心些?人以真心换真心,黎蔓能感受到从陆父到院中侍女的善意,因而十分欢欣,但最喜欢的生辰礼还是陆闻砚带来的那坛烧刀子。

    她离开燕北太久了,却终日思念着那片土地,

    几人走走停停,总算到了地方,得了一个好消息和一个坏消息。

    坏消息是几人到的不巧,出门办事的掌柜还没回来,他们又扑了空;好消息是掌柜为着黎蔓的诚意感动,决定将折扇卖给她,正好他手头的事也快办完了,是以约着黎蔓三日后申时来店里一手交钱一手交扇子。

    不管怎么说,此事总算有了个着落。黎蔓松了口气,想着自己这几日可以专心琢磨书坊采买的事,她颔首谢过守店的小童,随口打趣道:“你家掌柜对这里的物件儿如此看重,怎么就留你一个守着铺子?”

    面前的小童也就黎蔓肩膀高,若是有个人高马大的汉子来铺子里强行抢掠,怎堪都不像是能招架得住的样子。

    那小童挠挠头,解释道:“……平日里我家掌柜在的。”

    估摸着是那掌柜会请些家丁什么的随行,黎蔓思忖着,点点头算是明白。

    ……

    远州渠县,衙门厅堂内。

    钱师爷恭恭敬敬地双手奉上账册,开口说话时下意识地结巴了一下:“陆,陆大人,那些官员所有贪墨所得的数目都在这里头了。”

    他面对陆闻砚时很是战战兢兢,后者看着他那幅胆战心惊的样子有些烦——太畏畏缩缩了跟个鹌鹑一样,说话还吞吞吐吐。但轮椅上的人也懒得多说什么,知道要求对方干脆利落些可能会适得其反。

    陆闻砚抬手接过那账册,一边翻看一边问:“确定都全了?”

    钱师爷到现在已经隐隐感受到陆闻砚身边带的几个家丁似乎很不一般,但一来他不知道帝王暗卫的存在,二来他揣测着对方的意思也不敢多问,只弯腰道:“衙门捕快按照您身边的那几位大哥审问得来的供词进行查抄,具体的数目和供词都是能对上的。”

    他面前的人略略颔首,钱师爷安静如鸡地站着等了一会儿。来福走进屋子来,顺势给自家少爷添茶,客气地询问了他一句,钱师爷慌里慌张地摆摆手。

    此次被查抄家产的官员数目有些多,一时半会儿难以翻完,陆闻砚索性先把钱师爷打发走了。等人出去,来福忍不住道:“不是放过他了吗?怎么每次见他过来都跟马上要砍了他似的。”

    “他要胆子够大,也就不至于在一盆兰草都能买成上百两的孙县令手底下干了十几年,只敢贪十五两银子,”陆闻砚头也不抬,“这些日子又被吓了一回,杀鸡儆猴,估计以后能当个清官吧。”

    他忽又抬头看向来福,弯起眼睛:“你这突然进来,可是郡主那边传信过来了?”

    “少爷猜得不错,”来福笑了一下,“郡主那边说纸页的事情算有了点眉目,约莫三四日就能办完了。”

    陆闻右手捻着纸页,闻言思忖片刻:“咱们这边的事也差不多了,正好可以过去。”

    算算日子,他与黎蔓有好几日没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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