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思

    陆闻砚被这短短的几句话砸得脑子又懵又乱,又满心满眼想着对方身上的伤,没多思忖就忙不迭点起灯叫来候着的郎中。

    把完脉的郎中暗自松了一口气,觉得自己总算敢面对这吓煞人的陆公子,“郡主吉人天相,”他顿了顿又道,“应该是郡主服的那丸药及时地护住了心脉,眼下挺过最难的这关,性命是无虞了。”

    郎中说他还要去开一服药,陆闻砚颔首谢过。

    “现在是什么时辰了?”黎蔓稍一动弹,就觉得脖颈处开始泛疼,索性放弃去看窗户。

    “应是寅时了,”陆闻砚还是有些不放心,“郡主现在觉得如何?饿不饿?想吃些什么我叫小厨房的人做。”

    床榻上的人笑了下,“我要说一点儿都不难受想来你也不会信,”毕竟受的伤和流的血是实打实的,她显得很淡定,

    “不过能死里逃生已经算不错了。”

    山林对峙间,她一度觉得自己会殒命在那儿。

    不曾想陆闻砚略略蹙眉:“……把不吉利的话呸掉。”

    黎蔓怔楞片刻,对方默不作声,她无法,便配合地呸了两声。

    “你睡了两天多,”陆闻砚声音沉沉,像是窗外的一地夜色,他叹了口气,“旁的人或事交给我打理,这几日只管好好休息,想吃些什么?”

    黎蔓刚刚张口,还没说话,未卜先知的话音再次响起。

    “苏叶那边我安排了郎中看顾,性命是保住了,但她被伤了肺腑需要好好休养;陆良白你让我留他一条命,我已经叫人把他关起来了,若是想亲自审,那就等你身体好些了再去;死的家丁和此行帮助搜山的人都叫来福去打点了,这两天有几个纸铺掌柜来过,我问过秋月,擅自定下了柳家和吴家,合契签好了,不会吃亏。”

    黎蔓哑然,哭笑不得的同时松开了搭在陆闻砚手背上的指尖:“二郎……真是,怎么把我想说的话都说完了,连我想签的的铺子都一猜一个准儿。”而且她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错觉,总觉得醒来后对方的话似乎多了一些。

    他们并不是第一次意识到对方与自己步调的契合,但是……

    陆闻砚的目光垂落,又在某处一掠而过,他松开握着的手,声音听不出太多变化:“承蒙郡主不嫌弃……”

    他正要说些什么,却骤然止住,低头去看自己的手,发觉那葱白指尖带来的柔软触感并非错觉。

    “我倒不是很饿,二郎像是不太困……那我们说说话?”黎蔓面容清丽,眼下受了伤不得不用药敷住小半,倒有“犹抱琵琶半遮面”的味道。她的指尖点了陆闻砚的手背几下,带来点点痒意,“你扶我坐起来一点,好不好?”

    陆闻砚有什么不答应的。

    手掌搭住胳膊,皮肤的温热透过相贴的衣物慢慢蔓延。陆闻砚惊觉她是这样的清减,像一片轻飘飘的羽毛,慢慢悠悠地飘荡,不知会落到何处。

    他松开手,替她掖了掖被角,心里也不确定对方会想说些什么,随即在一头雾水中应了对方“伸一只手给我”的请求。

    她拉住他的手,慢条斯理地在他手里勾画一番,葱白的指尖很是柔软,像是正为着过冬储藏粮食的小松鼠,在树木间腾跃时用毛茸茸的尾巴拂过枝干。

    见陆闻砚沉默着不应声,黎蔓有些意外,又重复两遍。

    某人回过神,迟疑地说:“……附?”

    他从历代的诗集想到当朝的文人,从那两个纸铺掌柜想到京城的那堆大臣,脸上鲜少地露出了迷茫的神色:“怎么写这个?”

    “一点儿也想不起来?”黎蔓收回手,惊讶地挑了下眉,她想起那华服小少年及其父亲的模样,越发笃定自己没有认错,打趣半句,“看来只有我记得?”

    见她对于自己的反应有些意外,陆闻砚更加犹豫,开始思索是不是自己遗漏了什么,还是哪日喝醉了说了什么胡话?

    黎蔓眨了眨眼睛,露出几分狡黠的意味:“真想不起来?”

    她越发理所应当,倒让陆闻砚头一次体验了什么叫“丈二摸不着头脑”。

    “好吧,”黎蔓佯装不满地撇了下嘴,“我刚刚还以为我今年过生辰你送我宫灯是因为记得,看来是我想错了。”她顿了顿, “你小时候是不是去过宁州?嗯……约莫十岁,和你父亲一块儿去的?”

    这话让陆闻砚有些奇了,他点点头,旋即明白几分,有些不可置信地望向黎蔓:“宁州紧挨着燕北,莫非郡主那时也在……”

    陆氏家大业大,生意涉及不少行业的同时也遍布全国各地,陆闻砚年幼时也曾陪父亲走南闯北几次。眼下依着黎蔓的话……

    “我刚刚说我梦见了我父兄他们,准确地说,是梦见十年前我们一家人去宁州游玩的那几日,”明亮的眼眸像耀眼的宝石,眨眼时微微颤动的睫毛像振翅欲飞的蝴蝶, “而且我说,我好像还梦见了你……”

    热闹非凡的街道,高高悬起的花灯,不约而同的回答……掩埋在最深处的记忆纷至沓来,那盏被交付到自己手中的淡□□笼骤然亮起明黄的光亮,有人和自己一起猜到灯谜的惊喜再次漫上心头,又在此刻要强烈百倍千倍。

    陆闻砚不由得愕然,这才彻底明白那日黎蔓与越千山相见时为何会激动到那般地步。他坐在轮椅上,却又好像一下回到十年前,再度开口时弯起眼睛,露出这几日里最真切的一个笑容:“看来我和郡主……确实有缘。”

    见他如此反应,床榻上的人抬起手咳嗽两声,正当陆闻砚脸色微变时,黎蔓却是马上笑起来,听着语气格外轻快:“总算笑啦?”

    “……嗯?”陆闻砚怔愣片刻,随后哑然,好半天才道,“伤都还没好,倒想起让别人不要不高兴了。”他忽而放低声音,“这哪里是不想着……”

    后面半句黎蔓着实听不清,下意识地“啊?”了一声。

    “我说,”陆闻砚看了黎蔓半晌,见她再无明显的不适,复又悠悠地叹了口气,“郡主怎么不多想着自己?”

    这怎么被别人想着了反倒还不乐意起来?黎蔓睨了他一眼,小幅度地摊了摊手:“苏叶救下了,陆良白关起来了,连生意也谈成了……我本来就闲不住,思来想去,二郎替我做了这么多,总不该叫你再皱着个眉头才是。”

    陆闻砚垂眼,看见搁在自己膝头的那把折扇,颇有些无奈的意味:“本来就是我棋差一着,才叫你独自到齐谷县来……”

    “你又开始了,垂头丧气的,我这不是……”黎蔓本想说个“全须全尾”,可顶着伤口的药味儿说这话连自己都实在敷衍不过去,“你往日张扬跋扈那个劲儿到哪里去了?这次棋差一着那你下次加倍奉还呗,可不能叫我吃太多亏。”

    平日里轻摇折扇、胸有成竹的人如若突然露出几分无措和沮丧,倒叫别人替他打抱不平起来。何况陆闻砚是出了名的好皮囊,此刻长发披散,披着件带血的大氅,带着难过与自责望来,黎蔓实在很难不心软。

    合着到头来我才是那个周幽王啊,黎蔓心想,没忍住瞥了轮椅上的人几眼,明明是我受了伤,怎么现在倒成了我哄他?

    受了伤的人精神不算太好,因此也懒得斟酌那么多,索性想到什么就说了,于是黎蔓盯着陆闻砚,半是打趣半是嗔怪:“我是点不了烽火逗人了,不如你说说怎样才能博陆大人一笑?”

    博什么陆大人一笑,陆闻砚暗自默默腹诽,就黎蔓这个性子,眼下谁坐在床边露出一丝一毫的难过,她都会想方设法地让对方开心。若是秋月在这儿痛哭一番,怕不是得把床榻上的病人惊得从床上跳下来抱着对方安慰。

    他喜欢她的良善温柔,却又在此刻生出些隐隐的无奈与“恨”来。

    陆闻砚何尝不清楚自己的性子?他生于富商陆氏,自幼得家中疼爱,一直锦衣玉食地养着,又因得永和帝赏识年少成名,功名利禄皆有,完全可以说是除了坠马一事外都顺风顺水。

    是以他骨子里的固执在外人看来并不明显——尽管他的确对于自己想要的事物总是较旁人执拗太多。实话实说,这并不见得是个多讨人喜欢的性子,他只是一直没想着改罢了。

    可世间万事万物,是不是终究有不能强求的?

    他半天不应声,黎蔓不免有些疑惑:“你在想什么?”

    许是太过于沉浸在自己的思索,又或是接连近三天没有休息导致松懈,陆闻砚随口就答了:“在想严智文和梁苒。”

    黎蔓:啊?

    黎蔓近乎迷茫地眨了下眼,迟疑地问:“……严大哥捎了信过来?”

    当然没有,估计等咱们回京后可能会问我怎么突然跑到远州来查案,陆闻砚对上黎蔓的眼睛,第一次明白什么叫如坐针毡。

    他暗自腹诽:我只是在想,他们是真夫妻,与我们不同。

    想了想自己刚刚说了些什么,黎蔓自顾自地替他圆了下话:“说起来我以前也听过他们两个之间逗趣的事,想来他们两个确实感情甚笃。”

    不是每一对青梅竹马都能“欢喜冤家”到从街头小巷到永和帝都听得津津有味,甚至后者在亲自过问了两家婚事后还说“果然如此”的。

    “我听说当年严大哥有次把梁苒姐惹恼了,写了份请罪书站在墙外面念,听说写得不好,差点没把梁苒姐姐气坏,”黎蔓想起流传京城的趣闻不免失笑,“不过两人成亲后好像没听说过类似的事了?”

    “严大哥对文辞不太感兴趣,也不太精通,遣词造句时难免有……不太通顺的地方。”陆闻砚想到好友曾经写过的一些莫名比兴,觉得很正常。

    黎蔓饶有兴趣地问:“那是他们成亲后不太吵架了,还是严大哥作文章有了很大进步?”

    陆闻砚面无表情地揭了某人老底:“因为他成亲后再写,会让我和思拓替他润色。”

    然后陆闻砚拿到时都恨不得叫对方直接重写。

    在外人眼里威风凛凛的严小将军,实则回到府上就对着纸笔懊丧无比。

    黎蔓惊讶片刻,随即笑出声来,“竟是如此?!”她随手比划两下,“不知道二郎是怎么润色的?”

    “改掉不甚流畅之处,加些好听的、较为情真意切的诗句……”

    她重伤未愈,因此气色不太好,只一双眼睛笑意盈盈,却又格外顾盼生辉。

    陆闻砚看着她,声音有些慢。

    “……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

    黎蔓有些怔了,她垂眼看了看陆闻砚膝头的折扇,想起自己这次为着它前前后后跑了三四次。

    陆闻砚搭在轮椅上的手指微微蜷起。

    “什么啊,这首后面多难过,”她像是在嘟囔,又像是在笑,抬起眼望向他, “不过呢——我现在也想不出句更好的。”

    她语气轻快,素白的脸上飞过淡淡的云霞:“不过二郎谦若修竹,宽宏大度,何所不容?”

    于是陆闻砚也笑了,在默许下拉住那葱白的指尖,圈住了振翅欲飞的蝴蝶,重新点亮十岁时的那盏花灯。

    他轻声道:“若是郡主,自是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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