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匹

    陆闻砚怔愣片刻,旋即反应过来,“想来是那日你和陆良白对峙的时候他说了些什么吧,”他递出一只手,“只是不知道你所想的是不是我要说的那个人。”

    其实不是,黎蔓心想,陆良白对他口中称为“老师”的人……说不清楚是为着敬重还是因为潜意识里的畏惧,所以并未提及那人的名字。

    可她的笃定,事关她身上最大的秘密,一时半会儿难以向轮椅上的人言明。

    纵使这几日黎蔓嘴上答应了某人只管好好休息,绝不多思多虑,但心里却一直记挂着那个晚上陆良白和持刀人各自所说的话。那时她全心全意地顾着如何保住自己的性命,脱离险境后才觉得迷雾重重。

    那个持刀人说自己曾与黎志切磋过,还坦言他并不想杀自己。黎蔓知道自己此次能逃出生天和对方确实对自己没有杀意脱不了干系,可他是谁?

    陆良白被持刀人称作“禄存星大人”,二人像是共事,却又好像对彼此看不惯,陆良白还对持刀人的父亲极尽轻蔑之语。

    他们口中的“老师”是谁?

    最让她挂心的,是陆良白凶相毕露时曾说了这么一句——当年既然能要了你父兄的性命……

    三年前的那场燕北之战,似乎掩藏了无尽的波云诡谲。是天意还是人祸叫燕北军元气大伤,现在看来已然板上钉钉。

    黎蔓确信自己的家人不认识陆良白,也不觉得陆良白身为一个书坊掌柜能有撼动燕北之战的能量,他更像是一个计划的参与者而非制定者。在她看来,致使黎家几近灭门的真正凶手,更像是陆良白口中的“老师”。

    正当黎蔓苦苦思索那位“老师”是谁时,却骤然想起了陆良白口中“义学堂”三字,又想起了一件至关重要却又被她忽略已久的事情。

    此次出行远州,陆闻砚是领了密旨作为查案钦差出发的,也让黎蔓意识到,某人似乎一直处于权利旋涡的中心。她一直隐隐约约地感受到陆闻砚有要对付的目标,可现在看来,应该不仅仅是汪家。

    最初设立义学堂的人,是当朝左相冯廷的父亲。

    而自己有关前世的记忆里,陆闻砚位极人臣时,左相冯廷被废,右相窦让告老还乡,汪家似乎在那之前就因为徇私枉法尽皆倒台……朝廷重臣同时大换血,这会是巧合吗?

    于是她微微低下头去,在陆闻砚伸出的手里一笔一划地写下两个字。

    冯廷。

    “陆良白其实也没说太多……”黎蔓缩回手,思忖良久,似是在回忆自己被追杀的那个晚上,“但是他和那个高手在交谈时,提到了禄存星和义学堂,另外一个人的话,我听着像是他们上头的人已经将陆良白当作弃子的意思。”

    当朝左相的名字横亘于自己的掌心,陆闻砚重新将自己的手搁在膝头,听了黎蔓的话点点头道:“陆良白能活着逃出京城……实在出乎我的意料,算我棋差一着,不知他是用的什么条件让冯廷帮他逃到碣州来。”

    “你答应过我的,等我身体好些了,由我亲自审他,到时候不就清楚了?”想到陆良白当时对燕北之战的言之凿凿,黎蔓手指微蜷,定了定神,有些含糊其辞地问,“我虽猜的是左相,但原本是不敢确定的,陛下何时……决意要除掉他的?”

    陆闻砚心思敏锐,为人多智,为了防止被对方看出破绽,黎蔓稍稍错开了与对方对视的目光。好在对方的思绪此刻似乎更多地放在了正事上,对于她的小动作并未有所察觉。

    轮椅上的人身子后仰,微微一哂道:“郡主记不记得在我们快到南流县时,我曾提到过的承恩伯。”

    怎么会不记得?黎蔓点点头。先不说对方生前接受过修筑远州堤坝的差事,只不过现在人死难以求证他是否玩忽职守或偷工减料;再说当年的承恩伯一案震动京城,负责主理这桩案子的还有陆闻砚。

    永和十一年,承恩伯欺压乡里,贪墨银钱百万,房屋、出行、珠宝尽皆僭侈逾制。以权自谋,结党营私,大不敬宗庙社稷。数罪并罚,诛三族,承恩伯与其子侄腰斩弃市。

    “郡主当时在京郊休养,大抵对此事不大清楚,”提起旧日重案,陆闻砚的语气变得正经几分,但黎蔓却在里面听出了丝丝缕缕的嘲讽,“这桩大案的源头,是几匹马。”

    “几匹马?”果不其然,床榻上的黎蔓一头雾水,“这是从何说起?”

    “永和八年,大宛派遣使臣觐见,其中有他们的三王子塔干力,一行共数十人于驿站下榻,主要由当时在礼部供职的承恩伯负责招待。为向大虞表达诚意,大宛使臣们献上了不少东西,其中自然包括闻名天下的大宛良驹。”

    “礼尚往来,陛下特意设了九宾之礼,在使臣即将离开时更是大摆宴席。宾主尽欢的时候那三王子说为着两国友谊绵长永久,大宛将再赠与大虞三十匹顶好的良驹,此事被京中传为美谈。”

    “这事我有点印象……”听了这话,黎蔓迟疑地说,“我记得他们来访的时候随行就带了二十匹吧,还赐了我们家几匹。”

    “是,”说话的人点点头,慢条斯理地说,“而第二批送入京城的马,陛下将其中八匹留在行宫,剩下的要么赏给了武将要么给了京中的禁军。”他言辞稍顿,“陛下一向看重岳父……想来黎家或者燕北军也是有的。”

    好明显的停顿——要不是在谈正事,黎蔓几乎要被某人给逗笑,她看了对方一眼,决定先按下不表,等会儿再跟某人说。既然打定了主意,她面上便只点点头,示意自己在听:“嗯。”

    陆闻砚的目光蜻蜓点水地在她面上掠过,见她听得专注,便继续娓娓道来。

    永和十年,大宛使臣再度抵达大虞,此次前来的使臣里,还有那位三王子。

    为表亲切,永和帝在接见使臣时将此次会面称之为老友相见,而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既然是值得庆祝的事,自然是要办宴会的。

    彼时正值秋季,高坐龙椅的帝王当即拍板,邀请远道而来的使臣们一起到行宫打猎。当然,其间让对方见识见识操练得整齐划一、气势凛然的大虞禁军,只是顺便的事罢了。

    老友相见,自然要感怀一下往事,永和帝想起了养在行宫中的几匹马——这不正好是我们大虞看重两国友谊的一个绝佳例子?还不快让人带着三王子去瞧瞧?他扫视一下百官,点着了承恩伯,两次都是你负责接待的,就你了。

    “那几匹马有端倪?”黎蔓微微蹙起眉来,感到有些难以置信,“承恩伯能有这么大的胆子?”

    “他自然是没有的,问题也没出在养在行宫的那几匹马上。”陆闻砚轻蔑地笑了下。

    但是能想到以养的马来彰显两国友谊的,不止永和帝。

    大虞边境的几个国家里,大宛算是很老实的一个,永和帝对这些使臣态度不错,自然有底下的臣子想讨帝王的欢心,当然也有大宛良驹确实不错的缘故在里头。

    “这种出行,武将自然可以带自己惯用的坐骑。”

    电光火石间,黎蔓明白了什么,她低声喃喃:“马儿对于大宛人来说很是重要,相当于咱们百姓家里的耕牛,更何况是挑出来送往咱们这儿的……”

    “尤其是对于有特殊花纹的,或特殊毛发的,自然会记得更加牢些。”陆闻砚补充半句。

    而那位老将军年事已高,先帝在时立下了赫赫战功,称得上一句德高望重,分给武将的马匹自然有他的一份儿。他对使臣说,我这次带来的马儿就是你们大宛上次送来的马,听说我这匹你们还给取了名字,叫雪里红。

    永和帝一听,便叫人把老将军的马给牵上来。

    本是其乐融融的时候,谁曾想有个使臣“哎”了一声,说这通身雪白,只马背上有一撮红色毛发的有点不太像。

    大宛三王子上手抚了抚马儿的下巴,道,就是它,人过了两年会长大,这马儿自然也会长大,身子长壮了红色的毛自然要显得少些,不然怎么叫雪里红?这匹马当时是我挑的,我能不知道么?

    大宛三王子这样说,大伙儿自然也就明白了,原先说话的使臣点头称是,大虞这边的臣子赞美说你们国家的人果然极其爱护马儿。

    “不过这话确实有道理,”黎蔓皱起的眉宇没有完全松开,解释道,“我二哥的那匹马就是这样的,主要的毛是棕色的,只脖子下面的颜色要深一点,可后面养着养着就变浅,最后就完全看不出来了。”

    “陛下不养马,自然也觉得那三王子说的是对的。”陆闻砚慢慢地说,他对着黎蔓轻轻地摇了摇头,“中间我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好像就是过了个冬天。那时我刚入朝做官没多久,陛下突然把我叫过去,让我查一查这几匹马。”

    乍一听真是好生无理的差事,黎蔓怔楞片刻,饶是经由对方前面的透露知道这些马确实有问题,此刻也不由得替陆闻砚一头雾水起来,她笑了一下:“这么一听,确实是有些为难二郎了。”

    陆闻砚虽有些轻裘肥马的性子,但喜好更多的还是偏向文房四宝的物件儿,让他琢磨上那些大宛良驹,着实是有些强人所难。

    可能也是知道这么一桩要求对方秘密查办的差事有些突然,头戴冕梳的帝王轻咳两声,补充半句,听闻大宛良驹能日跑千里,可朕上次瞧见那老将军的马时,觉得有些慢了。

    “这几十匹马是大宛送来象征两国友好的,因此查起来也不能声张,”想到那段日子,陆闻砚无奈地摊了摊手,“废了我好一番功夫……”

    “我大概知道陛下突然起疑的原因了,可能是原因之一,”黎蔓忽然打断了他的话,“那年我父亲携家眷回京述职,他和我说大宛第二次送来的马不如第一次好,我不知道他和陛下有没有说过类似的话……”

    镇国公性格豪迈,为人爽朗,兼之是陛下儿时的伴读。若帝王随口问起赐黎家的几匹大宛良驹如何时,没准儿真会有那么几句话。

    永和帝不会养马,因此会相信大宛三王子的话;永和帝不会养马,所以也会对那匹雪里红的变化起疑。

    而帝王的疑心,便是天底下最要人命的东西。

    陆闻砚道:“当时我查出来,大宛第二次送来京城的马除开行宫的那几匹,其余尽皆被人替换,不知所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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