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魇

    纵使知道回到京城后的日子会不甚太平,黎蔓看上去依旧平和,颇有闲心地拽着陆闻砚去街上买东西。

    “那个糕点铺子说是齐谷县远近闻名的老字号,我觉得确实不错。秋月上次也尝过的,是不是?”黎蔓的伤势不轻,幸而没怎么伤到骨头,是以虽然走得慢但总体能自己行动,她信手指了指前面,“最近天气冷,他家的东西就能放得更久些,我想着买些带回去。”

    “让秋月去买吧,”陆闻砚对糕点铺子不感兴趣,但看着冗长的队伍还是略略吃了一惊,“你伤势未愈,还是多歇息。前头有个茶水摊子,不如就在那坐会儿。”

    黎蔓答应下来,随口和秋月嘱咐要买那几样糕点,到茶水摊子坐下后看向陆闻砚:“二郎怎么瞧着兴致不高?”

    街上虽远不及京城热闹,到底人来人往,一行人挑了个边角地儿坐下。

    她眼珠微微转了转,透出一股灵巧劲儿来:“还是说陆大人许久没有上朝……要重操旧业觉得紧张?”

    陆闻砚轻轻一哂,看上去浑不在意:“上朝有什么紧张的。”

    他想了想又道:“每次上朝要做的事也不多,一般就是听那几个死对头吵来吵去,再蹦出两三个和事佬来……”

    “劝劝这个,再劝劝那个,然后一件事就会翻篇了对不对?”黎蔓笑着接过话头,又冲陆闻砚比划两下:“我知道,我爹同我讲过,他说他最讨厌文官吵架,说话绕来绕去,每次都要吵很长时间。”

    听了这话,陆闻砚不由得失笑片刻,“文官吵架偏好引经据典,显得自己更占理些,有时确实过于口若悬河。国公为人爽朗,对此不喜实在正常。”

    “你自己也是文官还说这话,”黎蔓以手掩面乐呵呵地笑了,揶揄道,“陆大人十七中进士,文采该是不输的。”她微微后仰,“啊呀,这么看来我得回去多读几本书。”

    乌溜溜的眼睛带着几分狡黠的笑意,朝人望来时稍稍歪歪脑袋,陆闻砚心中稍软:“我哪里敢。”

    黎蔓低低地咳嗽几声,买完糕点回来的秋月正要一个箭步冲上来,忽见她身侧的陆闻砚伸出手来,有些不熟练地拍上她的背,轻轻地替她顺气,低下头问是不是不舒服。

    “在屋子里待得我骨头都要散架了,”黎蔓拒绝了陆闻砚马上回宅子里休息的提议,“好不容易才能出来透气……”

    陆闻砚凑在她耳边说话,呼出的气息有些痒,黎蔓正哭笑不得地抬起头别过脸准备再说些什么,却不曾想两人距离太近,陆闻砚没能立刻反应过来,便觉唇上拂过一片温热的柔软。

    蜻蜓点水般的触感,却叫人当即被定住。但“被定住”也是极短暂的,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后,两人不约而同地快速分开,一下寂静无言。

    这边秋月恰巧拆了包着糕点和糖果的油纸,欢欢喜喜地准备叫两个主子尝尝,再一抬头,却见两人都沉默着,也不看对方,瞧着有些怪异。她一头雾水,朝着站在陆闻砚身侧的来福挤眉弄眼:发生什么了?

    来福同样丈二摸不着头脑,两个主子说话,自己身为小厮也不好死死地盯着——他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你……”

    “你……”

    默然半晌,两人又不约而同地开了口,抬眼与对方对视,黎蔓耳廓泛红,陆闻砚看上去倒还算镇定自若。黎蔓下意识地想抬手摸一下自己的唇,忽又放下,只咳嗽半声。

    “刚刚是我没留意……”

    “应该没被人看见……”

    大概听清对方说了些什么,黎蔓怔楞片刻,脑子里乱糟糟的,只下意识地追问半句:“若是被人看见了?”

    黎蔓虽体弱多病,但聪慧伶俐兼之出身武将世家,平日里总是进退有度、坦然自如的。此刻强自镇定的面上飞过云霞,神情称不上羞怯但也有些慌乱。

    “不会被人看见。”陆闻砚拿不准对方的意思,他看见她鸦黑的睫羽微微颤动,声音稍沉,本来还想说些什么,但顾忌着是在外面,索性按下不表。

    “这话说得像是只要不被人看见,你什么都敢做一样……”黎蔓喃喃半句,忽然惊觉失言,下意识瞥向陆闻砚时正好对上他眸色深沉的眼,脸上烧了起来。

    她不像是全然的害怕,更像是因为未曾经历过而感到慌乱,落在陆闻砚的眼里,像是一头不小心蹿进陌生山林的小鹿,正忐忑不安地四下张望,让人觉得有些可怜。

    更让人想将其握于掌心。

    陆闻砚垂下眼,喉结默不作声地一滚,声音照旧是温和的,“秋月将东西买来了,你不如尝尝。”他本来只想着就此打住,见她急忙伸手去拿那桂花糖,又生出几分坏心思,慢慢地说,“外头总是不方便说话的。”

    黎蔓拿桂花糖的手仿佛被烫了一下,秋月及时接住递给她。重新拿好桂花糖的女子瞥了轮椅上的人一眼,心里的念头越发坚定:陆闻砚说这话绝对是故意的。

    文官吵架偏好引经据典,某人说话喜欢一语双关。

    输人不输阵,黎家人从不打败仗。几乎是瞬间,黎蔓骨子里的胜负欲被激起大半,说话的人又咳嗽一声,直视着陆闻砚,“我也这么认为,”她忽而想起前两天自己和某人交谈时一直想说的话,“等回屋子里去,我也觉得咱们得好好聊聊。”

    说实话,陆闻砚是茫然的。

    他很笃定自己刚刚说的话大半出自见不得人的欲念,这或许是他骨子里的劣根性,只不过平日里被掩藏在衣冠楚楚的外表下,叫对方无知无觉。

    可眼下黎蔓说了这么两句,倒叫陆闻砚一头雾水起来了——他当然不会认为黎蔓和自己说的是一处,可对方的“好好聊聊”又是什么?

    于是原先貌合神离眼下落实几分的小夫妻虽然坐在一处,却是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了,无声地吃糕点喝茶,来福没想过自家少爷还有这么爱吃桂花糖的一天。

    回到宅子用过下午饭,两家纸铺的掌柜恰好到访。鉴于某人要求自己只管休养,黎蔓爽快地当起了甩手掌柜。

    豪言壮语是放出去了,可究竟该怎么起头又叫黎蔓犯了难。总不能冲到陆闻砚跟前和人说:我觉得你现在很爱死撑这个毛病要不得,明明以前还会跟我吵架叫我多心疼你一下,怎么现在这么要强?

    也不能突然跟人说:自从咱们两个互通心意后,我总感觉咱们之间有点怪怪的,你来我往间好像还没有之前自然,我有点想不明白,这是你的问题还是我的问题?

    黎蔓不喜欢把已经发现的事情往后拖,但怎么开口又成了问题——

    该怎么开口呢?在求是堂和能蔽轩的分歧证明他们两人在一些事上有着不小的分歧,黎蔓不想说几句就和人吵起来,但又感觉这些事就是很容易吵架的。

    而万一这些只是她的误判,陆闻砚不这么觉得呢?可感知是实打实的,毛病迟迟不改早晚会出大事,不都说千里之堤毁于蚁穴么?

    恰巧入冬,天黑得越发早。陆闻砚谈完生意时外头已经满是沉沉夜色,想着进屋看看黎蔓,敲了几下门却迟迟无人应声。

    他心下一紧,不管不顾地径直推开门,与坐在窗边的黎蔓对上视线,后者起身走过来,有些困惑地问:“使这么大劲儿推门,柳掌柜他们惹你不痛快啦?”

    她看见他还未来得及松开的眉宇,不由自主地跟着蹙起眉:“发生什么事了?你看上去很不高兴的样子。”

    进了屋子,陆闻砚摆摆手示意来福离开,他没急着开口,先是上上下下地打量了黎蔓一遍,而后答非所问:“刚刚我敲门怎么没有反应?”

    “在想事呢,可能是有些太入迷了。”黎蔓总不好直接说我正在琢磨怎么能跟你不吵架,含混地应了。她见陆闻砚的脸色依旧不算太好,不免疑窦丛生,“是远州还是京城的消息?”

    “……都不是,”陆闻砚后知后觉地和缓了表情,“生意也很顺利。”

    “那你垮着个脸。”黎蔓这下觉得有些奇怪了,好端端的,怎么进门的时候脸色差得要吃人似的?

    “不妨事。”

    随后好半天陆闻砚都没说话,黎蔓坐回窗边,满心满眼琢磨怎么能跟人不吵架,良久才对屋子里的微妙气氛有所感觉。电光火石间她想起了什么,走过来迟疑地问:“你刚刚……是不是以为我又失踪了?”

    陆闻砚没吭声。

    “我还当是汪梁跑了,又或是冯廷反了呢,”说话的人恍然大悟,她笑着点了点陆闻砚手里的扇子,又直起身来,“我这不好端端地站在这儿吗?说起来你这几日怎么都拿这把扇子?”

    陆闻砚喜好风雅,京城书房里守着的折扇不下百余把,这次出行也带了六七柄。黎蔓已经琢磨出规律——同把折扇不会连续拿在手里超过两天,每日拿哪柄要根据自己服饰来搭,不可谓不讲究。

    但自从黎蔓醒来,陆闻砚手上的折扇没换过——就是她原本打算从陆良白那里买来送他的那一柄。

    “这么喜欢这把扇子?”黎蔓轻轻地挑了一下眉毛,“看来我的眼光确实不错。”

    陆闻砚还是一句话都不说,只是手上抚摸折扇的力道重了几分。

    不要再想了,陆闻砚对自己说。

    她此刻就好端端站在你的跟前,你坐在这儿胡思乱想些什么?

    随着主人行走而抖动的衣摆姿态翩跹,眼前光景重叠变换,他仿佛又回到了那几天:在昏暗的屋子里骤然得知消息,在赶往山林的路上强压惶急,在矮山脚下气血翻涌,在病榻侧边心生无力……

    丝丝缕缕的血腥味重新漫上鼻腔,视野因为夜色的降临变得昏暗,向来镇定自若的人陷入茫然与痛恨,听不清也看不见。

    “……灯怎么熄了?得叫人……”

    是谁在说话?

    “二郎?”

    “……你怎么还发着愣?都说了我就好端端的在这儿啊。算了,我先去叫人把灯点上……”

    黎蔓不明白陆闻砚又开始钻什么牛角尖,她思索片刻,叫小厮取来新的灯盏,打算自己把灯放好后就去瞧瞧苏叶。

    橙黄的烛光驱散了黑暗,眼前的山林突然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双有些困惑又有些担忧的双眼。

    黎蔓被他眼底的阴鸷吓了一跳,声音轻轻的:“二郎?”

    他坐在轮椅上微微仰起头,双目泛红。

    “黎蔓?”

    咚——

    灯盏被打翻,黎蔓来不及惊呼,腰身就被人钳住往下狠狠一带。她在慌乱中被人死死抱住,不得不俯下身去,却听得陆闻砚在低声喃喃。

    “黎蔓。”

    “我找到你了。”

    “你醒过来了……”

    似是被魇着的人一遍又一遍地逡巡着她的脸,黎蔓忽而镇定下来。

    怪不得他连着几日不换折扇,怪不得他这几日将自己看得死紧,怪不得他刚刚脸色那般差……

    接连唤了几声都无甚反应,死命掐他又下不去手,黎蔓咬咬牙,低头吻了上去。

    本是试探性的柔软触碰,不知在何时变得凶狠起来。轮椅上的人带着几欲能噬人的力道,不依不饶的气势笼罩住黎蔓周身。后者的双手一只抵在他的胸膛,一只抵在椅背上。为着不让彼此人仰马翻,黎蔓在头昏脑涨间依靠坐着的陆闻砚半跪半站。

    面若白玉的人抬手抚过她的眼角,忽而攀到脖颈处,稍稍用力让她的头更低几分,黎蔓忽觉阵阵痒意从脸上传来。

    陆闻砚在吻她的伤口。

    “太好了,”微凉的手指抚过纤长的脖颈,温热的皮肤和跳动的脉搏就在掌心。他双目泛红,看上去几近疯魔,只低低地笑,“老天待我……还算不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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