审问

    “前些日子他害得你几乎……”陆闻砚压下喉咙里的几个字眼,缓了语气问道,“陆良白狡诈凶残,让你一个人对上他,我实在不放心。”

    黎蔓知道自己当初被陆良白和那持刀人追杀陷入死境的事情着实把陆闻砚吓得够呛,她坐在陆闻砚对面,搁置在膝盖上的双手微微蜷缩。

    陆闻砚死死地盯着她,眉宇紧皱,眼底晦暗不明,像是若有人说出他不想听的话,他下一瞬就能把人活撕了:“蔓蔓……非要如此?”

    沉寂在两人之间蔓延。

    “……是。”

    黎蔓喉咙发涩,不由得咳嗽几声,随即偏转目光不与对方直视。她心中千回百转,余光瞥见陆闻砚握持折扇的手越来越低,最后放到膝头。

    她像是个做错了事情的孩子,说话吞吞吐吐,但态度是坚定的:“我猜他被带回京城的日子也没多好过,若是二郎不放心,在我亲自审他之前,再叫人把那牢房和他身上仔仔细细地搜查一遍。”

    是了,他们太过了解彼此。彼时奄奄一息的黎蔓对陆闻砚的交代是“留下陆良白的性命”,别的一概不管。陆闻砚答应下来,也确实做到了让陆良白活着,但活得好不好黎蔓又没要求。

    这些日子黎蔓按照陆闻砚的要求,除开养伤一概不管,为着书坊操劳在某人那儿都已经是勉为其难的“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至于陆良白,那简直几乎是在黎蔓的生活里完全消失了。

    话音落地,她垂着脑袋,好半天才听到对方慢慢说:“是我哪里做错了么?”

    黎蔓猛地抬头。

    轮椅上的人别开脸与她错过视线,捏着扇柄的手因为用力在指节处泛出一点青白色,他自顾自地说:“果然是我做得不够好。”

    话语里的自我厌弃犹如野草一般疯长,在黎蔓猝不及防的情况下覆满屋墙,他的心情看上去糟糕极了,自嘲般地笑笑:“也是,当初是我棋差一着才叫你被人追杀陷入险境,如今你信不过我……宁愿自己一个人去面对那陆良白,着实情有可原。”

    明明知道对方这话大概率是为了劝说自己审人时把他也带上,可黎蔓听完后还是差点忍不住从椅子上跳起来。可她拿不准这半真半假里的“真”有多少,开口时语速很快,似是不满似是了然:“你又这样!”

    “你都说了陆良白阴险狡诈,智者千虑必有一失,”黎蔓无奈地叹了口气:“当时的事也不能全怪你,若是我自己多注意些,未必会落入圈套。”

    黎蔓身子稍稍前倾,抓住了陆闻砚的一只手,轻轻地晃了晃,低低地说:“你别老是怪你自己了,好不好?”

    他的脸色还是不大好,她纠结起来——当时自己出事确实把对方吓得够呛,非要自己去审陆良白确实有点……但若是带上陆闻砚一起,若是从陆良白那儿问不出什么,我该怎么和他言明我为何如此笃定燕北之战另有隐情?

    和他坦白……我是重活一世之人吗?

    蔓蔓……实在心软。

    陆闻砚如是想着,稍稍低头与黎蔓对上视线,她蹙着眉,莹润乌亮的眼眸正一眨不眨地盯着自己,嘴唇因为纠结和担忧微微咬着。因为重伤未愈,本就重伤未愈的人近来看上去似乎格外清减,忽而低下头捂住嘴咳嗽几声。

    他原先打好的腹稿尽皆消失,搁下折扇,驾轻就熟地拍着她的背帮忙顺气,然后无奈地叹了口气,只觉自己也好不到哪里去。

    “我实在不放心,”轮椅上的人语气重回温和,原本笃定的念头后退一步,“这样,让阿晟陪着你,让他带团棉花堵着耳朵,站在门外守着。我离得远些,保证不听。”

    “你还说我老怎么样,我看……明明是我拿你没办法,”他半揽着她,感受着柔顺的微凉发丝摩挲过自己的脖颈,无奈地说:“回京后感觉你似乎咳得越发厉害了,明日我叫个郎中来给你看看。”

    两人外出时晚上都是安排在一个屋子里,互通心意回京后陆闻砚当晚就带着自己的枕头到了黎蔓的屋子,如沐春风地说自己房顶漏水,随后默不作声地延续了在远州的习惯。

    “我咳嗽本来就是老毛病,这么多年本来不见好,兴许是因为到了冬天?”了却心头一桩事的黎蔓语气很是轻松,她满不在乎地说完前半句,忽又生出几分担忧,“是不是晚上吵着你歇息了?要不我们还是……”

    “没有的事,苏叶和秋月不都说你以前是春秋活着换季咳嗽得厉害?这都入冬有半个月了罢,”不待她说完,陆闻砚难得插嘴,“先前越姑娘写的药方里有味药京城里的铺子要么没有要么太差,我已经叫人去南边的庄子问了。”

    当初在远州,当地的郎中都说是越千山交给黎蔓的药丸保住了她的性命,加之将药方递给陆府惯常请的郎中看过,得知对方确实医术高超。于是陆闻砚总算放下心来,近来正按着那药方上的药材四处搜罗。

    “越姐姐前几日才给我递了信,说是她再过几日就到京城了,”黎蔓想到信中越千山在得知自己遇险后对陆闻砚火冒三丈,不由得看了眼一无所知的某人,“你若不放心,就请越姐姐再替我把一把脉。”

    先前黎蔓与越千山在渠县分别,只知道后者要北上回到燕北,却不知道她具体要走哪条路。以至于黎蔓昏迷不醒后陆闻砚派出去传消息寻人费了好大的功夫——越千山为了寻药材,走的不是从远州去燕北最便捷的道。

    好不容易传来消息说是寻到的时候,黎蔓和陆闻砚已经因为要返京禀报案情走在路上了,前者索性亲自写信报了平安,顺道请她来京中小聚,本来正疯了一般往碣州赶路的越千山总算放下心。

    知晓两人情谊深厚,已经默认将“越千山”归入黎蔓娘家人的陆闻砚思忖片刻,“我会好好招待的,”他了然地笑了下,“越姑娘和你本就要好,现在看我肯定更不顺眼了。”

    当初在远州对方就不见得对自己多满意,黎蔓遇险后怕更是雪上加霜,陆闻砚自觉不无辜,于是头一次生出几分对自己命运的真切担忧。

    黎蔓被他这么一说,不由得乐起来。

    ……

    地牢外。

    “见过郡主,”得知陆良白成功诈尸跑到碣州还使陆二哥的妻子重伤后,从思拓对再次看守陆良白这件事拿出了十二万分精神,他朝黎蔓郑重地拱手一礼,“是思拓办事不力,竟使郡主遇险,今日在此向郡主赔礼。”

    “无妨,从大人言重了,”黎蔓瞥了一眼陆闻砚,温和道,“他最是爱吓唬人的,若是说了些什么,从大人千万不要放在心上。”

    “郡主言重了,”从思拓道,“确实是我没办好陆二哥交给我的事。”

    毫无交集的两人纯粹不熟,加上得知陆闻砚竟然没能拗得过对方不希望他进牢房的意愿,从思拓只觉得一物降一物,识趣地走开几步。

    “真不肯让我陪你进去?”陆闻砚好整以暇地握着一把纸扇,素白为底,上头是他自己画的几株腊梅,花朵明艳,枝条疏朗,“寒冬腊月的,真忍心让我在这外头等?”

    “你少来,” 说得似乎地牢是什么好去处一样,黎蔓以手握拳,抵住嘴咳嗽几声,“谁叫你在这外头等着?这旁边就是客栈,你纵使自己乐意受冻,何苦让来福跟你一道受罪。”

    “秋月,”她又瞥了一眼满脸担忧的侍女,:“陆大人怎样我管不着,你和来福记得等会儿去客栈里待,别冻着了。”

    陆闻砚失笑,摆摆手吩咐秋月:“去那客栈里,叫掌柜的烧壶姜茶,过会儿给郡主送进去。”

    黎蔓看了他片刻,好半天才低声道:“你可别进来啊……不然真的会吓着你,我可不是胡说。”

    陆闻砚对此不置可否,示意黎蔓微微弯腰后伸手替她将狐裘系牢,“我让人给陆良白服了软骨散,阿晟守在小门外,其他几个狱卒和郎中守在过道里,听不到牢房里的声音。你若缺些什么物件儿,让阿晟叫狱卒送进去。”

    黎蔓点头应下。

    通往地牢的楼梯又窄又密,长长的通道曲折逼仄,一个成年人想从中行走时必须弯腰前行。若不提着灯,便伸手不见五指。地牢里本身不止一个牢房,据狱卒所说,陆良白原先是被关在土牢里,因着黎蔓要来才换到了另一间。

    土牢本身也是拷打手段的一种,这间牢房长宽不过五尺,高却有两丈左右,顶上留有气孔。人被关在底下可谓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幽闭黑寂,说是曾关疯过十来个重犯。

    “前头就是了,您脚下小心。”狱卒弯腰抬手, “您若是有什么要用的,尽管告诉小的们。若是炭火不暖了,也只管跟小的们说。”

    黎蔓抬眼望去,一下子不知道是该看上去灰头土脸,周身血迹斑斑,被重重铁链牢牢绑在木桩上的陆良白,还是该去看那本不该出现在幽暗地牢里的温暖炭火和橙黄灯盏——是谁吩咐的自然不言而喻。

    狱卒从旁边的木桶里舀了一瓢冰盐水,“哗啦”一声泼到陆良白身上,骤然产生的剧痛让人瞬间清醒。做完上头交代的最后一件事,狱卒恭敬地退下。

    阿晟自己吃过不少苦头,但此刻对上冰冷的砖石,旁边一整墙的刑具和目光森然的陆良白,还是不由得打了个寒颤。

    “我记着出门前叫你带了两团棉花?” 黎蔓别过脸来,看上去心情不算太好,她指了指牢房的小门外,“其实我觉得堵着耳朵也可能会被吓着,你等会儿不如闭上眼睛,我有什么要的东西,会自己叫你。”

    阿晟摇摇头,堵上耳朵是为着黎蔓不用担心被人听见审问的内容。但陆良白之前是真要害人性命的,昨日陆少爷再三叮嘱自己要确保郡主的安全。其实不用他说,面对救命恩人,没念过什么书的阿晟还是懂得知恩图报的道理。

    “好吧。”黎蔓并不强求,任由阿晟堵上耳朵站到小门外看。

    眼底涌出恨不得能将人扒皮去骨、活吞血肉的目光,被牢牢捆缚着的人费力地勾起一个笑容:“我当是谁……原来是你。”

    “贪狼、巨门、禄存、文曲、廉贞、武曲、破军,”黎蔓在某人提前准备的椅子上坐下,光洁白皙的皮肤掩映在烛光中,“此七者之所以能被选中,自然要有过人之处,也自然要有所诚意。”

    陆良白并不意外,只轻笑一声。

    “类似刑部牢狱中的百般历练自然只是诚意之一。”

    “我原先一直不明白,大虞虽有文官武官历来相轻之风,但黎家常年镇守燕北,与你的老师,当朝左相应是无冤无仇,何至于招来祸端?”

    “黎家以武入仕,按理说也不会成为义学堂插手科举的拦路虎,”疼痛似是从骨子里密密麻麻地泛起,她神色肃穆,开口时似是自言自语,“除非……有人向左相要了另外的东西。”

    陆良白脸上的轻慢尽皆消失,豁然抬头。

    “刑部百般手段,终归只是为了撬开人的嘴,抑或是让人闭上嘴。”黎蔓眯了眯眼睛,恨意在骨血里不住奔涌,她反而越发清晰自己在做什么,“而我们黎家,向来是只管叫敌人咽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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