刑具

    窗外天空乌乌沉沉,呼啸的北风吹得越发紧了,摇晃着光秃秃的枝干发出扑簌的声响。苏叶在门口等着第一时间接应自家姑娘,来福叫伙计端了个炭盆放到她脚边,揣度着自家主子的想法,选择对开了一半的、能看到地牢出口的窗户视而不见,转头专心致志地拨弄起炭火。

    温暖的炭火烧得噼啪作响,从思拓手里捧着一盏有些烫的姜茶,他穿得厚,也没坐在风口,所以不怎么冷。陆闻砚让他回家歇息,但先前已经让陆良白跑出去过一次的从思拓摇摇头拒绝了,只道:“等会儿怕是要下雪。”

    陆闻砚披了件大氅,眯着眼睛看外面:“嗯。”

    端着酒壶过来的伙计瞧见大开着的窗户,“哎哟”一声忙要上前来把窗户关好。

    “让它开着。”陆闻砚略略偏转目光,来福会意地放下钳子,上前递了些钱给那伙计,小厮道:“再端个炭盆上来,要烧得最旺的。”

    伙计不明白为什么会有人宁愿花钱多要炭盆也不愿意把窗户关上,但对于这位出手豪绰包下整座客栈一天的客人,还是麻溜地应了,不一会儿就端了个新的炭盆进来:“客官们先用着,烧得不暖了尽管叫咱们。”

    门被再次关上,从思拓忽而听见陆闻砚发问:“你对三年前的燕北之战……了解多少?”

    这实在是个宽泛的问题,但陆二哥此时问自己这个,应该不是想闲聊什么,从思拓想到执意要亲自审问陆良白的乐安郡主——她出身黎家,那个和燕北之战息息相关的家族。

    “我对打仗实在不了解,”从思拓犹豫地压低了声音,问道,“是郡主怀疑……燕北之战和……那位有关么?”

    “……不知道,她不肯和我说,不过能叫她念念不忘至此的,还能是什么呢?”陆闻砚随意地将手里的杯盏搁到旁边的桌子上,目光再度落到窗外,放得很远,“我实在不喜欢有人瞒我。”

    从思拓端着自己的杯子,谨慎得一言不发,心想:要不说陆二哥你难搞呢,你这成个亲都显得比严大哥复杂。

    “但我也没什么办法,”陆闻砚一手放在膝头,一手在轮椅把手上轻轻地点了点,“总不能威逼利诱。”

    哪有对自己妻子用上“威逼利诱”四个字的,从思拓有那么片刻觉得难言,但他又想到这位好友过往的手段,一时不知道该说是友人太不走寻常路;还是该说这么看来你确实看重郡主。

    “永和十一年冬,承恩伯府被诛三族,那时我已经回家休养。”陆闻砚一边说一边在心中盘算,“燕北之战发生在永和十二年夏,开战二十天后燕北城破,镇国公、镇国公胞弟及其次子身陨。”

    同年秋末,镇国公夫人与其长子破釜沉舟,重整军队深入敌营,大破敌军斩杀金王,两人后来伤势过重而亡。直到战争结束,黎家阖府上下共计数十人殉国。蛮金元气大伤,与大虞签订盟约。

    从思拓的年纪比陆闻砚小,彼时年纪也不算太大,不过他父亲是户部尚书,因此对朝堂之事还是比较了解,“镇国公是陛下伴读,又有从龙之功,”他思忖片刻,如实道,“家父说,陛下当初的确是准备杀了安王的,但……”

    剩下的话陆闻砚也明白,当时负责押送粮草的安王是太后亲子,据说太后为了保全自己儿子的性命,向永和帝再三求情。但后来将安王褫夺封号,令其永世不得返京的命令,也看得出帝王当时气得不轻。

    “不是都说当初致使燕北之战如此惨烈的原因还有一个?”陆闻砚在脑海里搜罗了一圈人名,总算对上,“陛下命东阳军营前去支援,但他们未能及时赶到。”

    “我不懂武,只听家父说当时他们那些武将对此吵得很凶,有的说如果东阳军营能赶到,应该能力挽狂澜;也有的说,彼时几近入秋,沿途多雨,军队难行实在正常。”

    “那时候康老将军还在世,上书为关永任担保,说他信得过关将军的品性。又说粮草送不到,东阳军营去了也只会一块送死。”从思拓抿了抿唇,“他老人家那段时间精神劲儿不太好都这么说,武将那边也就不好意思接着吵了,纷纷上奏要求陛下对安王从重发落。”

    镇国公夫人康修婉是康老将军的小女儿,燕北之战让老人家失去了自己的小女儿、女婿和两个外孙,他是整个朝堂最没有理由包庇凶手的人。

    “那位关将军为镇国公扶灵回京,我听说他是镇国公的旧友,”从思拓回想起那日的光景还是觉得历历在目,“他上来跪着说了自己的罪状,说完就要撞柱,力气大得三个武将都差点没拉住。别说我了,陛下估计也被吓了一跳。”

    “后来还是康老将军连同几个人把他拽住了,他在康老将军面前跪下连连磕头,头破血流的实在惨,陛下看不过去,叫太监带他下去了。”从思拓眼前仿佛又出现了那混乱场景,“后来那位关将军自请贬谪,调离了东阳军营,现在是在……”

    “是在西南,做交州总兵,”眼见着从思拓陷入卡壳,陆闻砚接过话头,顶着对方“你怎么这也记得”以及“陆二哥你记得又何苦问我”的目光开口解释,“我也是这些日子稍稍打听了些,但当时具体在朝野上如何,我并不清楚。”

    于是从思拓也沉默起来——陆二哥当初京郊坠马后浑浑噩噩,沉默颓废了许久,自己和严大哥登门去看他都不敢提什么朝堂上的事,也难怪他不太了解了。

    “这么看来,主要还是安王办事不力,押送粮草的途中遭劫,致使燕北军损失惨重。”沉默片刻后,陆闻砚总结一句。

    “应是如此,”从思拓点点头,随即试探着问道,“陆二哥,你是觉着……郡主怀疑当初粮草遭劫,背后另有隐情?”说话的人不免疑惑起来,他是知道陆良白背后象征着谁的,“但是那位插手粮草的押送……”

    他说着说着皱起眉来,疑惑又犹豫:“实在是有些……”

    乐安郡主是陆二哥的妻子,从思拓觉着用“草木皆兵”显得有些过了,琢磨半天只凑出来半句:“我觉着左相忙于义学堂已经胆大包天,若再把手伸到燕北之战去……”

    “更像是自找麻烦?”陆闻砚替他补完后半句,条理清楚地道出对方的疑惑,“冯家以文入仕,若说干预科举还算得心应手,那么对军队所需粮草动心思确实有些勉强……我原先也是这么想的。”

    冯家在朝堂扎根许久,通过笼络朝臣、布局义学堂的方式干涉科举,虽行事狂悖,但确实是个能疯狂敛财谋权的方式。不专心于已成气候的这条路,舍近求远地去插足风险颇多的燕北之战,的确怎么琢磨都有些异想天开。

    陆闻砚又道:“但先前郡主让我查过陆良白私藏的一份茶叶,那包茶叶的油纸是安王府上才有的物件儿,原先我只觉着有些奇怪,但又觉得没准儿是她就是喜欢那种味道。近来我让各地的庄子对茶叶的品类再三辨认,发觉那是燕北之地才有的一种茶。”

    燕北、陆良白代表的左相、安王,从思拓也觉得这实在是太难得的巧合。

    “但如果他是想在武官中安插自己的人,可除掉镇国公短时间内也不会改变大虞文武相轻的习惯;就算他是看重那些粮草,想要不动声色转移那么大的数量定然十分困难,”从思拓顿了顿,“安王又不是个傻的,自然知道延误军机的后果。”

    是啊,一切的一切,都指向左相冯廷不会也没必要去插手燕北之战。

    兴许这便是她不肯让我进去的原因吧,陆闻砚想。

    可是蔓蔓,你缘何如此笃定,是左相插手了当年的燕北一战呢?

    ……

    不知过了多久,坐在门槛边差点打瞌睡的秋月从椅子上一跃而起:“郡主出来了!”

    来福忙丢了手中的钳子,握上自家少爷轮椅的把手,从思拓见状也急忙跟上。

    被几个狱卒和郎中簇拥出来的姑娘脸色很差,秋月忙跑上前去搀扶,见自家主子裙摆染血不由得惊叫一声:“郡主可是受伤了?”

    陆闻砚正巧来到她跟前,见状蹙起眉正要叫郎中看顾,却见黎蔓一只手捂在胸前,一只手随意地摆了摆,语气倒还是平稳的:“是陆良白的。”

    可话音刚落,黎蔓抵住心口的手不住地颤抖起来,她身子猛地往前一坠,竟是“哇”地一声呕出一口血来!

    “这是怎么回事!”陆闻砚脸色剧变,抬手搀住黎蔓的半边胳膊,扭头就要训斥阿晟,看见人时才发现身着陆府家丁服饰的少年脸色也很难看,但以惊惧为主,见黎蔓口吐鲜血着急地想要上前,却又顿住,不知是在顾忌着男女大防还是在害怕着什么。

    从思拓也慌了神,扭头去问那几个狱卒:“不是让你们千万要留神些吗?怎么会让郡主被吓成这样子?!”

    知道今天这差事是要绷紧了皮的,可此刻面对上司的质问,狱卒长也很结巴:“小兄弟只出来要过几回刑具,要么就是让郎中进去。我们守在外头过道,听不见里面的,只隐隐听着那犯人后头一直在说求死。”

    从思拓怀疑自己听错了,沉默好半天,不免心悸。陆良白被关进地牢以来,各种刑具走了大半,偏生陆良白硬气得很,什么都不肯说,偶尔还要骂上几句。

    可眼下狱卒却说,他宁肯求死?

    听了这话,轮椅上的人怔楞一瞬,却忽而被她攀住手臂。

    “你不明白黎家为什么会被盯上?你当然不明白了,你们轻轻松松就能拿到别人拿不到的东西,还自命清高到不屑一顾,当然要遭报应!”

    “是谁动的手?呵……你还没想清楚么?”

    宛若血瀑布一样的人被绑在木桩上,五官因为疼痛拧成一团,神色在痛苦和嘲讽中来回变换。

    “安王?他不过是个蠢货罢了;关永任?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真正动手的那位,是我老师都忌惮的存在!自然也只能由我老师能和他见面!”

    “不过你以为……是谁没动手?”

    “粮草?援军?你以为你父亲能等到?”他极为短促地笑了一声,“哈!怎么可能?!”

    “……就算那粮草到了,黎家也逃不掉的!”

    “镇国公狂妄自大,自然会栽到自己人手里!”

    “你父亲倒是好笑,当初还想上奏……”

    “呵,纵使你知道了是谁……又如何呢?黎家已经覆灭,康老将军也早就死了,你一个舅舅远在外地,一个舅舅每日点个卯就算完。有谁会在乎三年前的一场仗?有谁会在乎?!”

    “你果然像黎举飞,都是蜉蝣撼树,不知死活……”

    黎蔓用力地闭了闭眼。

    “你看……我就说了,”她对着陆闻砚低低地说,“让你别叫人跟着,会吓到……”

    话语尤未完,她两眼一闭,直接晕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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