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训

    “郡主先天体弱,加之先前受伤未愈,气血亏空。眼下急怒攻心……”

    行走的人在眼前影影绰绰,细密的话语在耳边碎得零散,躺在床榻间的人只觉自己的身子越来越轻,飘飘乎腾跃出去。

    十年前,燕北黎家。

    头戴锦帽的少年郎抬眼看了下面前的高墙,一手拿着惯用的长枪,纵身起跳后用空着的那只手扒上墙头,掌间使力,整个胳膊一撑,利落地翻进院子里。甫一落地,他肩头的苍鹰展翅轻轻滑行到石桌上。

    黎蔓对黎志这种“不走寻常路”已经见怪不怪,随手抓了一把花生剥开喂鹰,头也不抬地说:“放着门不走,好端端的偏要翻墙。”

    “这不是省事许多吗?走门弯弯绕绕的,一路上还会遇见好几个嬷嬷。”黎志笑呵呵地走到石桌前面,信手抓了个果子,“咔咔”地啃了起来,“我今天一整天都没瞧见爹,也不知道他去干嘛了。”

    “不是说军中最近出了个叛徒么?”黎蔓抬手摸了摸苍鹰的脑袋,光滑的羽毛带来细腻的触感,“爹估计是忙这个去了。”

    “倒也是,”黎志咽下嘴里的果肉,若有所思地说,“前几日胡叔叔过来说这件事的时候,蔓蔓,你是没瞧见,爹的脸一下就黑了!”

    他们兄妹二人正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忽闻有人敲门。院子的门没关,黎云再次验证了自己对弟弟妹妹的了解,“你们两个正好在一处,”似是想到什么,他抿了抿道,“父亲叫咱们三个一块儿过去,说是……教咱们一门课。”

    他既说了“三个”,那便是黎蔓也要去的意思。

    她怔楞片刻,旋即起身,心中生了些疑惑——自己自幼体弱不宜习武,因此父亲之前也只是教防身功夫和黎家身法的一点皮毛。若是教这些,无需叫上两个哥哥;而教大哥二哥的枪法剑法,自己也学不了啊。

    “哦哦,这就来。”黎志将手中的果子三两下囫囵啃完了。

    而待三兄妹亲临这门课业,除开之前上过的黎云,黎蔓和黎志都被吓了一跳,双双面色发白。前者因为害怕眼眶泛红,后者下意识地看了大哥一眼。

    黎蔓被眼前的惨烈景象吓得愣在原地动弹不得,黎志则结结巴巴地发问,“这个……”可以说是“人”吗?面前的人明明已经被折磨得不成人样,浓重的血腥味充斥着整个屋子,“他……他是谁啊?”

    黎云低声回答道,“……那个叛徒,”他见妹妹被吓得嘴唇微抖,下意识地要闭起眼睛,不由得心生不忍,扭头对黎举飞说,“父亲,要不让……”

    黎举飞摇摇头,将一只手搭在女儿的发顶抚了抚:“蔓蔓,睁开眼。”

    睁开眼,他对自己的子女说,好好看着。

    “你们要记得,黎家人终其一生,都应做到忠君报上。做叛徒,一来为人不齿,二来也绝不会有好下场!”

    昔日大大咧咧、最好说话的父亲头一次换上这般肃穆的神色,杀意凛然。他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面前正在经受百般折磨的昔日战友,眼神淡漠得可怕,字字清晰可闻,句句重若千钧。

    那时的黎志已经上过战场,也杀过人,但眼前的场景还是很明显地超过了少年的想象。听着凄厉的声声哀嚎,身旁的妹妹几欲作呕,少年战战兢兢地说:“父亲,能不能不看了……”

    “这次看完吧,”黎举飞的目光扫视三个孩子,之前就见识过这些的黎云虽脸色也不算太好,但还算沉稳;二儿子和小女儿的样子就差太多了,他语气放缓了些,“这是祖训,你们要记着的。”

    听着叛徒哀嚎的声音,黎志已经认出了对方是哪个叔叔,一边对于他做了叛徒感到又惊又怒,一边试图逃避直面这幅场景,于是问:“那……还有,还有什么祖训?”

    这话倒是把黎举飞问住,当年被自己父亲压着背祖训的记忆袭来,眼下也只记得刚刚说的那个——毕竟自己当初见到这一套折磨人的计策也是记忆深刻。他沉吟片刻,照旧是正经的神色。

    威名传遍大虞,一杆军旗叫敌人闻风丧胆的定国公认真道:“黎家的枪,是打跑外敌的,守住燕北城门,是咱们的责任。若是叫我知道你们拿这套枪法去欺负人,休怪我清理门户。”

    黎志是一眼也不想往正受刑的人那儿看,转动脑子飞快地吐出新的话:“那叫大家都学一身武艺来参军不就得了?谁来了都不怕!”

    本来还在为自己琢磨出了 “祖训”而高兴的镇国公黎大将军闻言一愣,“说什么话呢!人好好的过日子,你瞎指挥什么,”他宽厚的巴掌没收半分力气,黎志被拍得一趔趄,“都来参军,谁去种地?你最爱吃的老杨头家的油酥饼从天上掉啊?”

    黎举飞指了指黎志走哪儿都要带着的那柄长枪,没好气地说:“你这好胳膊好腿的,难道还要你妹妹替你去打跑蛮子?”

    忠君报上,抵御外敌,庇护百姓。

    父亲说,这些是祖训,你们要记着。

    黎家的枪,是不能指着墙内的人的。

    可是父亲……在黎家为着这些奋勇杀敌的时候,有人将刀尖对准了黎家啊!

    他们对黎家恨之入骨,恨不得将黎家踩进泥里去啊!

    燕北之战,因着他们的私心,因着他们的仇恨……黎家阖府上下数十人殒命,您和二哥甚至没能留下全尸;燕北军损失惨重,前线传来的军情说燕北城里尸横遍野,血流成河,活似人间炼狱啊!

    这叫我……这叫我如何不恨、如何不痛?

    “哇!”

    又是一口鲜血自她口中吐出,陆闻砚一袭月白的袍子被染上星星点点的痕迹,像是在雪地里盛开的朵朵腊梅。坐在轮椅上的人脸色差得不能再差,沉声道:“既是急怒攻心,若我将惹她痛苦之人都杀了,会好些吗?”

    弯腰伸手探脉的郎中被这话吓得一抖,正要说些什么,耳边听得有人伴着大声的“让一下!”风风火火进到屋子里面。

    “让我把下脉,郡主有没有受伤?”越千山一路跑进来的,顾不得擦头上的汗,伸手推开了本来正在诊脉的郎中,她近来对陆闻砚的印象本就不好,眼前见了黎蔓更是摆不出半点好脸色,语气颇冲,“这是怎么回事?!”

    “哎!你这姑娘怎么……”常被叫来陆府的郎中是个五十多岁的老头,说是师从宫里的太医,眼见着一个不过二十出头的年轻姑娘要上手,医者仁心的本能促使他去拦,“别……”

    陆闻砚示意来福将自己的轮椅推得远几步,为他们腾出位置,“这位是郡主的好友,也会医术,”他停顿片刻,“之前叫你看的方子就是越姑娘开的。”

    听了这话,白胡子老头放下一半的心。

    眼下屋子里人多眼杂,陆闻砚虽然心中有所猜测,但不知道黎蔓愿意告知越千山多少——她对于是否告诉自己和贴身侍女都百般纠结,不见得打算叫越千山知道太多。因此他含糊其辞道:“没有受伤……是今日遇着个有过节的人。”

    越千山对这个回答显然是非常不满意的,但眼下黎蔓的情况要紧,她来不及琢磨陆闻砚的不足之处又怎么翻了个番儿,“拿纸笔来,我写方子。”眼见着旁边的白胡子老头有些焦急,同为医者,越千山勉强让步,说出自己诊脉后的判断“我写了方子后您也看一下。”

    “郡主确实气血逆行,急需调和……”两次药方足够经验丰富的人对开除=出药方者的医术有所估量,白胡子老头一边暗自惊讶对方年纪轻,一边点点头,“此药方是可行的。”

    他把药方递给药童,“去抓药吧。”又对着越千山拱手,“越医师年纪轻轻却医术了得,是老夫先前失礼了。”

    开了药方,越千山判断出黎蔓此次情况虽急但不算太险,这才生出几分闲心。她冲着那白胡子老头也拱了下手,客气道:“您言重了。”

    乐安郡主需要静养,加上生出几分要被“长江后浪拍前浪”的感觉,白胡子老头识趣地告退去盯药童煎药。越千山卸了劲儿,嗅到空气里的淡淡血腥味,扭头看向黎蔓时满目心疼:“怎么把自己搞成这个样子……”

    她转过头来,越看越觉得轮椅上的人不顺眼——腿部有疾坐轮椅已经很糟糕了,照顾人都做不好!不是让黎妹妹跟着他四处奔波,就是让她遇险生命垂危,回了京还能让黎妹妹被气得吐血?!

    偏偏自己此行赶往京城前,父亲叮嘱自己说郡主和这陆闻砚是圣上赐婚,自己就是再替郡主不满意也得注意分寸。平日奉行直来直去的人心中发闷,只得翻了个半个白眼,冷哼一声,琢磨着让黎蔓不痛快的……不会就是他吧?

    陆闻砚自知给黎蔓这位半个娘家人前留下了过于糟糕的印象,但黎蔓还昏迷着,是以所有事都得往后搁:“蔓蔓此次严不严重?何时能醒?”

    “没有性命之忧,淤塞之血吐了也不算坏事。服了药约莫明儿就醒了。但这次动怒实在伤身,要想彻底养好得很久,”越千山瞥了对方一眼,不知道对方神色里的担忧是真情实感还是装模作样,试探道,“五年十载都不见得好……”

    陆闻砚沉默片刻,正当越千山眯起眼睛要指责他时,轮椅上的人客客气气地开口,“只要有把握,多少年都没问题,所需药材陆府都会弄到。还请越姑娘留在府上,衣食住行都可由陆府安排,”

    “是我未能照顾好她,”陆闻砚顿了顿,隔着锦被轻轻拢住黎蔓的手,“这是我的过错。”

    他落在她脸上的目光那般专注,叫在心中格外气势汹汹的越千山也一瞬间哑然,虽然并未直接相信对方能真切地完全做到,但至少没再冷哼。

    ……

    如越千山所言,床榻上的人在第二日傍晚悠悠醒来。

    黎蔓一睁眼,就看见了正坐在轮椅上打盹儿的陆闻砚。她喉间发干发痒,无意识地轻咳两声,也就是这么点动静,轮椅上的人骤然睁开双眼。

    “越姑娘昨日到了京城,给你开了方子后我已经叫人给她安排屋子歇息了,”陆闻砚垂了垂眼,“你若想见她,等会儿我就让人去请。”

    说完这话,他又抬起眼看着她,“是不是渴了?要不喝些水?”见她轻轻摇头,只无奈又了然。

    “二郎知我……”黎蔓丝毫不意外对方会猜到自己大概问了陆良白什么,她借力于对方的手,半坐半卧起来,见他因为没好好休息而神色疲惫,本想笑着安抚他半句,却又仍旧因为昏迷中的梦心尖隐隐作痛,实在没有勾起嘴角的力气,“我答应你,将身子养好了些再去。”

    一桩桩一件件,我都会叫他们乃至背后的那个人血债血偿。

    “我知,也不知。”

    陆闻砚轻轻地摇摇头,上前抱住她。

    我盼着我不知,这样兴许你会因着心软,愿意同我多说一些;可我又盼着我知,才能离你更近一些,也叫你明白旁人无法比拟。

    “我想,蔓蔓或许还想见一个人,”陆闻砚道,“陆良白的儿子,陆文荣。”

    一个走南闯北,做草料生意的商人。

    对上黎蔓略略有些讶异的眼神,陆闻砚忽而笑了一下:“我会替你寻来。”

    你看,还是我知。

    黎蔓靠上他的肩,笑得身子发抖,陆闻砚感到肩头微微濡湿:“是,是二郎知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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