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蜡

    说来惭愧,黎蔓先前对陆闻砚的态度近似对待做生意的好搭子,是以虽然能确定对方的生日是在冬天,却不记得具体日子。虽说等快到的时候院子里总会有丫鬟提醒,但眼下她还是有些心虚地瞥了某人一眼。

    这事儿可不能叫陆闻砚知道,没由来的给人能发作一番的理由。黎蔓几乎可以想见对方皱起眉来,眼底充满阴鸷抑或难过,说上那么几句“善解人意”的话,没准儿还要发疯……黎蔓无意识地瑟缩一下,觉得实在可怕。

    不知道对方内心一系列前因后果的陆闻砚自是觉着有些莫名,想了想自己适才提到的事情,不太确定黎蔓的眼神到底是什么意思,“我如今重返朝堂,自然也是要为陛下备寿礼的,”他犹疑地问,“郡主……可是有了主意?”

    “啊……我没什么主意,”听了这话,黎蔓忙不迭摆了摆手,她的心思刚刚就没放在永和帝的什么寿礼上。不过为了不让某人看出端倪,女子还是找补半句,“既是陛下四十大寿,想来定然是要好好操办一番了。”

    “嗯,本来经历赈济远州水灾,国库现在不算太充裕。礼部估计着陛下的意思,应是打算从简些,”陆闻砚停顿片刻,解释道,“但也许因为是逢十,更特殊一点,听闻邻近的几个邦国前前后后可能会有派出使臣来祝寿的。”

    倒也不难理解,若只是送礼也还好,但如果有使臣来访,大虞这边的排场自然不能露怯。

    “国库不算太充裕?”黎蔓思忖良久,忽而替永和帝叹了口气,“……仔细想想,好像是这么个事儿。”

    先帝年轻时还不算太夸张,但晚年着实能和“贪逸享乐”完美对上。拥有庞大的三宫六院的后果,是每对哪位嫔妃青眼有加,便想着给对方修座宫殿。再加上要修什么夏天躲热、冬天避寒的行宫,户部账上的银子哗哗地流。

    今上继位后的头几年里风调雨顺,勉勉强强把之前的亏空填上一半。好不容易把另一半窟窿填完,刚以为能松口气就赶上燕北之战——蛮金被打得七零八落不假,但大虞自己也伤了些元气,今年又赶上了远州大水……

    “虽然前些天已经勒令汪梁他们在生前将赃银交出,并摊付一定银子,但这种事层层追究下去,总会有些银子不知去向。”陆闻砚显然对这其间的弯弯绕绕很是了解,“再者若是牵扯范围太广,也会格外麻烦。”

    而且身边有位友人对此更为熟悉:“思拓和我说,他父亲已经提前为着年底清点国库而头疼了。”说到这儿陆闻砚稍稍有些“死道友不死贫道”地乐了一下。

    从大人本来就因为儿子非要跑去什么刑部而不顺心,汪梁一案结束,从思拓清闲下来。身为户部尚书的从大人却是因为年关将近越发忙碌起来,还得因为下属汪梁的事而上奏批评自己一番,两相对比下,从父更觉着气不太顺了。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约莫半柱香后到了书坊。刚上任没多久的御史大夫被赶去前头的求是堂里做“活招牌”,争取吸引更多的人进来。说一不二的黎掌柜则在侍女和伙计们的陪同下,着人请来铁匠,在后院开始商议。

    “铜字?”

    前前后后尝试了这么多天,木匠和刻工其实已经做出了黎蔓交由他们的图纸——刻有汉字阳文的单独的字块,不过是找不着能多次利用的木料。

    “正如几位师傅所说,再好的木料,蘸取墨水的次数多了,总归会发胀、产裂的。兴许柳家用了什么特殊的技艺让其字块能用得更长久些,可这种祖传手艺轻易是不会外传的,”黎蔓虚空地比划几下,“所以我在想,要不换一种料子?”

    “诸位兴许也听过,我是武将家的女儿,自幼也见识过不少兵器,”黎蔓微笑着,尽力将自己的构想解释得更清楚些,“经过反复锤炼打磨的铁器或者铜器,较之木料坚硬牢固太多,不会有什么涨板、产裂的情况。”

    她向他们展示了那本佛经,几个匠人一头雾水地说自己读不明白,“我也不认得这些,不过没关系,”黎蔓点了点纸页,“长公主同我说,这本书便是铜字印的。所以我想着,一是这并非没人做过,二来各位师傅手艺高超,兴许能试试。”

    “不过能否做成,料子钱和几位师傅的吃住、工费都算在书坊账上,”黎蔓循循善诱,谈起事儿来越发驾轻就熟,“若是能成,我自然会给师傅再包份儿厚赏。”

    陆家之富,京城谁人不知?加上先前黎蔓刚刚出任陆氏书坊掌柜之际,“验书赔钱”的事更是让其一诺千金的名声分外响亮。听了这话,几人都活络了心思,开始认真思考起这事儿的可行性来。

    “在打出来的物件儿上刻字……是能成的,”请来的铁匠是京城里有名的铸剑大师,为不少武将打过兵器,因着需求有时也会在上头刻字,“不过我先去主要刻得是阴文,换作阳文的话多少得试试。”

    “我和书坊的刻工已经做出木头料子的字块了,”因着陆家府中器具需求,加之陆茵茵格外喜欢木雕等小玩意儿,是以这位木匠是直接和陆府签的合契,这些天下来对于怎么雕阳文也更熟悉些,“看你能不能用铜弄出个一样的来。”

    刻工去拿了几个雕好的木块过来,铁匠接过来端详了一会,摩挲着字样说:“倒是有种失蜡法可以试试,只是这样得里三层外三层地套,”他朝黎蔓点了点头,“不过郡主这般大方,小的自然是要试上一试的。”

    对方肯应下这活儿,黎蔓自是高兴的。但她对于打铁冶炼之事实在一窍不通,于是好奇地问:“什么失蜡法?”

    铁匠看上去并不是头一次和他人解释这其间缘由,“是我们打铁的常用来造些有定型的物件儿的法子,可以打出格外精巧的纹路,”他借着手上的木块顺势比划,“就是先用蜂蜡制出形来,接着用泥巴糊上,用火把蜂蜡烤化,再把铁啊铜啊什么的倒进去,放凉了再把泥巴敲掉。”

    “不过字块可以做实心的,想来要比做空心的简单些,”铁匠师傅奔着丰厚工钱的热情已经开始熊熊燃烧起来,“但多试几回应该还是能成!”

    黎蔓听了铁匠师傅的一通解释有些云里雾里,但没有掌柜会因为手底下人对差事的豪情万丈而感到不痛快。因此女子只笑着颔首:“那就有劳各位师傅了。”

    她正想去瞧瞧被派去当“活招牌”的陆某人“差事”办得如何,谁曾想一转眼就瞥见轮椅上的人手握折扇施施然地进到后院来,黎蔓略略一惊,走上前去问他:“不是让你在求是堂照看会儿么?”

    “我进那屋子里,没由来地觉得胸口有些闷,和身旁来读书人聊了几句,仍不见好,”陆闻砚属实是将“睁眼说瞎话”的本领掌握了个十成十,一点儿脸红心跳都不带的,“求是堂里人不少,我便想着来后头透透气。”

    “你这哪里是胸口闷,”分明是自顾自地不想在求是堂里待了才是,黎蔓斜他一眼,显然心头有数,揶揄对方说,“不过既是身子不适,不如回府叫个郎中……哦,不必,让越姐姐给你把把脉就好。”

    不知想到什么,陆闻砚怔愣片刻,没有立刻答话。

    来福见黎蔓像是要出后院到前头铺子里去,忙推着轮椅跟上。他是个机灵的,想了想替自家少爷辩解半句:“郡主,那些人有些看见少爷进了屋子,就一个劲儿地凑上来,乌乌泱泱的,也不像是要论诗谈文的架势。”

    小厮并未全部说明,黎蔓却是反应过来——陆闻砚近来风头无量,在人前一贯是温润如玉的谦谦君子,不会下人面子又格外好说话。难保不会有人起些攀附结交的意图,这样的人又哪里是纯粹为了求学问道呢?

    就算陆闻砚有躲懒的嫌疑,她思忖片刻,觉得对方现在会引来不少并非纯粹求学的人也是无可否认的事实。纵使求是堂成立之初确实是为了吸引更多的人到陆氏书坊的铺子里,可黎掌柜想要的“活招牌”的成效绝不是这种,

    真要说起来,黎掌柜还是更欢迎方守中那样的人到求是堂里,人家是正儿八经地想要读书学习,与同好问道交流的。

    “此言有理,是我考虑不周。”黎蔓将一只手搭在陆闻砚的肩头,轻点两下以示安抚。她正要再说些什么,陆闻砚却是突然开了口,他微微别过脸来,对黎蔓道:“我过会儿要去见位朋友,兴许不能同郡主一道用晚饭了。”

    “哦。”黎蔓对此不以为意,甚至还觉得正合心意——陆闻砚不在,她还更方便向院里的丫鬟打听些事情。

    两人又在书坊里待了小半个时辰的功夫,陆闻砚笑着目送黎蔓登上马车。后者掀起窗帘冲他轻轻地挥手,轮椅上的人颔首回应。

    直到马车消失在视野里,陆闻砚这才收回视线,淡淡地对来福吩咐:“另外寻驾马车来,去……”他顿了顿,低声报了一个位置。

    来福怔愣片刻,旋即应下。

    ……

    小厨房的仆从将饭菜按照主子之前的吩咐送去了能蔽轩,没曾想闹了个乌龙——二少爷今日不回来用饭,郡主自然是在自己的屋子里吃,遂忙不迭向黎蔓告了罪,又去把饭菜端过来。幸而两个院子紧挨着,倒也不太费事。

    黎蔓倒不至于为这么个小差错生气,只觉多半是某人临时改了主意——毕竟这些菜里有黎蔓爱吃的,也有某人爱吃的。现在想想那句“见位朋友”也不见得全部为真,谁知道陆大人在忙些什么呢。

    上菜的丫鬟们进进出出,黎蔓随口叫住一个,“双佩,”她招招手,“过来。”然后问对方知不知道陆闻砚的生辰具体在哪天。

    双佩停住步子走上前,听了这话很快地报出一个日子,神情格外笃定:“应是十一月十三。”

    “双佩你记混啦,”仆从们在黎蔓跟前向来不怎么拘着,另一个丫鬟努了努嘴,“二少爷的生辰是十一月十七,他喜清净,怕很多人一起登门拜访,这才对外乱说了很多。你虽不是家生子,但这日子白管事交代过的,下回可别记错了。”

    双佩怔愣片刻,旋即点点头:“是奴婢记错了,二少爷的生辰,该是十一月十七才对,请郡主责罚。”

    “无妨,”黎蔓听了陆闻砚这么一出“躲清静”的方式,忍俊不禁地摆摆手,“明明是二郎太过别出心裁。他本来有时就爱瞒着些事儿,哪里能怪你们。”

    欢声笑语自屋里传到屋外,字字句句分外清楚。来福叩门的手顿了一瞬,余光瞥见陆闻砚神色不变,遂继续叩门。

    侍女通传二少爷到了,陆闻砚一边进屋一边笑道:“刚刚在说些什么,隔老远就觉得热闹,只可惜听不太清。”

    黎蔓起身来迎,乐呵呵地打趣:“在说你坏话呢。”

    “原是如此,”陆闻砚手中的折扇晃了晃,似是玩笑的语气,“……我会伤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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