右相

    “跑去京兆府门口闹事?”黎蔓惊讶地顿住手上动作。

    她忽而想起上次某人回来巴巴地说自己早朝挨了弹劾,那崔御史应是在左相那派的授意下跳出来的……他们既视陆闻砚为眼中钉,那对于凭空上任的方守中,未必有多顺眼:“是冲着方大人去的?”

    “嗯,”见她满腔心思扑到正事上,陆闻砚搁下自己手里的棋子,细细解释起来,“在那门口撒泼打滚的,说是方大人做上官就忘了自己当初欠的债。”

    那人衣着普通,抱了个看上去很是孱弱的婴孩,坐在京兆府门口大声哭嚎:口口声声地让方守中还他钱,说他家小儿近来生了重病,正是急着拿钱抓药。适逢方守中领着街道司巡街去了,便无人与他对质。

    偶然有人在旁询问,那人便从怀里掏出块白帛。白布黑字还有画押,说是方守中当初找他借三十两银子时签的合契。他哭天喊地说自己和妻子就这一个孩子,怎么偏生遇上了个这么没良心的。

    周遭有识字的,说上面确实有“方守中”三字。大伙儿议论纷纷:不会真是这方守中做了官就翻脸不认人吧?

    “他抱着的那孩子看上去可怜,京兆府的侍卫本是要赶,众人便说他们铁石心肠,”陆闻砚摇摇头, “就算方守中确实找他借过钱,他上下嘴皮子一碰,就能断定方守中真没还?”

    黎蔓听得眼皮一跳一跳,显然也是不信的:方守中为人板正,若是真这么贪财,当初便不会在亲人死后木然又笃定地说出“我现在拿这些银子也没有用”,要回了旧书却拒绝了书坊赔付的九十两银子。

    九十两银子相当于京兆尹两个月的正俸,够寻常人家好几年的花销。方守中当时穷困潦倒至极都放着九十两银子不拿,今日却会为着三十两银子毁掉自己的名声?

    “这种事叫他们对簿公堂不就好了?”黎蔓皱着眉出主意,“一面之词谁知道是真是假?”

    听完这话,陆闻砚笑了下,反问一句:“蔓蔓觉着,方守中会特意因着此事为自己辩白么?”

    怎么不会?若对方是污蔑,正常人头一反应肯定是为着自己澄清啊!黎蔓先是觉得这话莫名其妙,然而稍稍思忖后却变了念头——嘶,若是放到方守中身上,闹事的和他还恰巧不是正面撞见,好像真不好说。

    她随手下了一子,犹豫地说:“……他真不在意啊?”

    “前阵子思拓和我说,这新上任的京兆尹大人端方持正,富有才学……只一点,太认死理,谁来说话都不好使的那种。”

    眼看着京兆府隐隐有被包围之势,机灵的小厮给自家主子打听来了消息:原来这人已经不是头一回在来了,算上今日竟是第三回。

    “方守中做事一板一眼,若无意外,他连每日何时带街道司出门巡街都是不变的。那闹事的专挑这个点来,”陆闻砚垂眼看了下棋局,指尖的棋盘边缘点了点,“听闻方守中只在第一回说了句无稽之谈,然后又接着干自己的事去了。”

    “清者自清,倒也没什么错,”年轻的御史大夫眯了眯眼睛,“只可惜人言可畏……也从不是假话。”

    方守中为人刚正不阿,推崇君子应“讷于言而敏于行”。满心满眼都是京城民政民生的京兆尹对于自己从未做过的事,丝毫不愿意分出半个眼神。

    可三人成虎绝不是假话,大伙儿都有自己的生计要忙。谁会有那么多闲心对他人的事情刨根问底?茶余饭后的闲谈总是像长了翅膀,不消多久便能传遍大街小巷——还难免会被添油加醋。

    两相比较,一个是官衔在身、除了句“无稽之谈”外什么都没说的京兆尹;一个是抱着孱弱孩童,哭得好不伤心的苦命人。平头百姓们自然更容易心疼后者:若是我遭人欺压,不也会这般走投无路么?

    “党羽相争离寻常人家来说太远了,但坐在京兆府门前嚎哭的人却是近在咫尺的,”陆闻砚的神色平静而冷淡,“此计虽毒,针对方守中来说却实在好使。”

    “百姓头上的天本来就一层又一层,”何苦苛责他们,陆闻砚想了想又道, “但如果此人原先和自己无异,甚至还差上几分,来日摇身一变飞上枝头,本就容易让人心生嫉妒的。眼下又来了出仗势欺人,不更让人愤恨?”

    黎蔓猛地反应过来:“你认识那个闹事的人?他是谁?”

    “嗯,上次去求是堂时见过,”陆闻砚颔首,嘴角勾起一个略带嘲讽的弧度,“彼时听得有人祝他新婚,不曾想他孩子居然那么大了。”

    至于为什么记得这么多,因为当天御史大夫被妻子派去当“活招牌”,此人是上前来攀谈里最热络的那一个。陆闻砚并不排斥他人对自己的赞美,但目的太明显了难免让被夸奖者心生微妙,故而多看了对方一眼。

    两人是初冬会的京城,眼下年都还没过呢,黎蔓算了算时间,脸上露出些许厌恶,“为着污蔑他人,真是连良心都不要了,还浪费了大伙儿的同情。”说话的人顿了顿又道,“那这事怎么解决的?”

    她本就嫉恶如仇,听对方说了这半天,发觉某人好像真的只是路过看了个热闹。女子不由得狐疑地看向陆闻砚,心想,你就这么干看着啊?虽然好像也不能强求着你帮谁吧,但是……

    方守中本就命途多舛,眼下又摊上这么件事,思及此,黎蔓不由得替人叹了口气,有些闷闷不乐。

    “别皱眉,都快打结了,”陆闻砚半是无奈半是戏谑地伸手,他点了点对方的额间,温声道,“我要是就干看着,回来讲完这件事,你怕是到明儿个吃饭的时候都还是不开心。”

    听着像是有转机,黎蔓的眼睛“唰”地一下亮了起来,兴致勃勃地追问:“那二郎是怎么帮忙的?”她对某人舌灿莲花的本领十分信任,觉得某人如果亲自挽起袖子下马车与人对质,十个来闹事的都没用。

    不曾想轮椅上的人忽然咳嗽两声,难得地露出些心虚的意味,轻轻地举手告饶:“我是想着下马车帮忙,奈何有人动作比我快。”

    黎蔓怔愣片刻,倒不是很介意谁出手,总归有人帮忙就好:“是哪个?”

    “曹恺,”见黎蔓对这个名字很是陌生,陆闻砚补充半句,“他是窦让府上的一个门客。”

    据陆闻砚所说,当时这人突然从人群里站出来,不仅将闹事者姓甚名谁、家住何方通通点明,还特意提及了对方才成婚没多久的消息。那闹事的没想到半路里钻出来这么个杀神,慌乱一瞬后反问对方是不是方守中找来试图推脱的。

    谁知那曹恺一摊手,言之凿凿:怎么可能?不信你去问他们街道司,昨日是不是在东门那条街以缺斤短两狠狠批评了一个三十左右、戴着个毛帽的男商贩?那是我表弟,说是怎么和那方守中求情不行。我和这种不近人情的可不熟!

    但我和你熟啊,曹恺皱着眉,你从哪儿变出这么大个孩子来,怎的不请弟兄喝满月酒?还要在这儿跟我装不熟,太不够意思了吧。说着说着,还要去搭闹事人的肩。任由对方怎么恼,曹恺都笑嘻嘻的,看上去很是自在。

    三人成虎的开始只需要一个口子,辨明清白有时也是如此。

    曹恺这么一提,场面开始混乱。闹事人不合理之处慢慢浮现的同时,有人提及方守中为了给父亲买药也曾向自己借钱,但都还清了;有人说方守中做了京兆尹也没置办新宅子,出行什么的也都照旧,不像是贪财的。

    眼见着众人纷纷变了眼神,那闹事的脸皮倒也没那么好,咬牙切齿地说还要去给孩子抓药,三两步就跑没了影。只剩得曹恺还在后头因为“好兄弟”抛下自己而落寞不已。

    黎蔓叹为观止, “这真是什么样的人就得用什么样的法子来治……”她忽又皱起眉,“方大人为人板正,身后无世家、师门可依,得罪了人被针对倒是不奇怪……只不过竟然是右相的门客?”

    陆闻砚明白对方的意思,曹恺的举动是明晃晃的刻意为之,大抵来自右相的授意。可后者这么些年八面玲珑到成了朝中隐士,怎么最近有这么多动作?先是各打五十大板地给陆闻砚递台阶,又是让门客替方守中解围。

    女子有些头疼,原先她和陆闻砚盘算最多的便是如何将左相一派的行径公之于众,不过黎蔓的心底还多了个居心叵测的端王。但眼下看来,前世看似平稳选择告老还乡的右相也不是个真的“朝中隐士”,只是不知道他究竟是什么意思。

    朝中的水真是越发浑了。

    “近来要说谁和方守中特别不对付,还得是汪存,”自己经营着铺子的黎掌柜那天和伙计闲聊,得知汪存在方守中那儿吃了闷亏后一整天的心情都很好,眼下却很是郁闷,“上次咱们说到冯廷和他的时候,都觉得他俩不太熟……”

    究竟是什么叫窦让“拔刀相助”?黎蔓迟疑地思索着,放在别人身上是结党前的示好,可搁在宦海浮沉这么多年,历经两朝、八风不动的窦让身上,实在让人有些难以琢磨。

    总不能是他老人家突然格外赏识后生了吧?排在前头的还有他自己的学生呢,总要讲究个先来后到。而且就陆闻砚的叙述里,三年前陆闻砚刚入朝为官风头无量时,对方可没这些举动。

    陆闻砚现在以残疾之身官至御史大夫,这在不会因为上阵打仗的文官里实属格外开恩中的格外开恩。自己知道陆闻砚的腿后面能好,可对方不知道啊。

    两人面面斯觑,黎蔓低头叹气,露出个圆圆的发旋。陆闻砚一怔,随即失笑片刻。

    “谈正事呢,一头雾水的你怎么还笑得出来?”

    因为觉着你这样叹气像找不到食物的雀鸟,有些可爱,陆闻砚心想。他随口寻了个由头:“没,只是听你叹气想起殿下最近也不太清闲,昨儿个本是约我品茶,临了却没得空。”

    黎蔓困惑地抬起头:“嗯?”

    “前几日不是大宛使臣到了?”陆闻砚好整以暇地娓娓道来,“那王子客客气气地说许久没到京城来,殿下哪里听不出这弦外之音?只得领着人四处逛,昨儿个还陪着喝了回酒,给殿下喝得头疼。”

    “啊,他们北边那几个部落什么的都挺能喝,我记着咱们和大宛第二次来咱们这儿,回去时正好途径燕北,还给我们家送了些特产。我爹也同那王子喝过酒。”黎蔓露出了然的神情,“那次把我二哥喝得趴地下去了。”

    “算算日子是这几天到,”黎蔓思忖片刻,“怪不得伙计跟我说最近书坊里来过一些听着口音哪儿都不像的外地人,兴许便是大宛使臣。”毕竟“赵公子”很爱去求是堂转悠。

    说到书坊,她又想起邀棠客,便打定主意过几日再去问问店里伙计。

    几日后,在明月居里闲坐的陆闻砚没等到黎掌柜,却是先迎来了位“不速之客”。

    来人须发皆白,神色淡然,脊背并未因为年老而有丝毫佝偻,他扫了轮椅上的人一眼:“老夫没想到……陆大人竟这般沉得住气。”

    “原是怕叨扰了窦大人,才迟迟不敢登门,”陆闻砚拱手行礼,谦逊地笑笑,“不曾想弄巧成拙,反倒叫大人降尊纡贵,光临蔽店,陆某实在惭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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