窦让

    随从尽皆退下,陆闻砚低声吩咐来福,叫后者到门外去守着。

    “请恕晚辈腿脚不便,只得在礼节上有所疏漏。”陆闻砚笑意盈盈,纵使被囿于一方轮椅,举手投足间依旧自在从容。

    窦让捡着他对面的位置坐了,抬眼打量对方,听了这话脸上无波无澜,“无妨,”他今日前来,本也不是想和陆闻砚在礼节上弯弯绕绕,“老夫年纪大了,凡事多有力不从心之处,陆大人说想向老夫共商不解之处,只怕老夫帮不上忙。”

    老狐狸,陆闻砚心想,若真是这么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样子,又岂会特意找到明月居来?自己确实是递了拜帖,本是浅浅试探,不曾想对方直接找上门来。

    “窦大人这话就不对了,您当年乃榜眼出身,多年来饱读诗书,既是右相,更是当之无愧的当世大儒。”陆闻砚轻轻地摇摇头, “若是您都不甚求解,那这世上……怕是也没什么人知道了。”

    老人看上去八风不动,“陆大人何需自谦,你十七及第,纵观整个大虞尚且前无古人,而今重返朝堂为君分忧,”他停顿片刻,又道,“那日冯廷跟我提起你,都说后生可畏。”

    看似互相客套,又要似有若无地提及冯廷,说是无心之举实在牵强。陆闻砚眯了眯眼睛,瞥了下屋中计时的燃香,来来回回地和人打太极也不是不行,但他还约着和黎蔓等会儿一道用饭。

    这老狐狸看上去就不像是能径直言明的架势,陆闻砚想了想,再度拱手,主动开口:“说来晚辈合该拜谢大人——那日上朝时您出言相助,晚辈不胜感激。”

    你看上去可不太像是不胜感激的样子。面对这被众人钦羡又忌惮,让诸多文官为其腿疾惋惜又庆幸的青年,窦让的内心倒没那么复杂,此刻实话实说道:“那日并不是为你,只不过是老夫与冯廷,与汪家不太对付而已。”

    这话较之刚刚倒显出几分尖锐,不过不是冲着自己,陆闻砚乐得自在,但也心生不耐——老狐狸这样吞吞吐吐的,几时能说完?想到这儿,他将话挑得更明:“加之那日您府中门客为着方大人仗义执言,晚辈深感钦佩。”

    “哪里是深感钦佩,是只觉得格外惊讶吧?”简短反问过后,窦让语调平缓,目光沉静,“你是如何想老夫的?”

    这话不算好接,陆闻砚微微蹙眉,正思忖时,对方确实自顾自地开了口。

    “历经两朝的老臣,出身低微到一路攀至高位,看似是朝中隐士实则醉心为官之道,尤擅明哲保身……不然——怎么能宦海浮沉却始终不倒?”窦让捻了下自己的花白胡须,“是,与不是?”

    陆闻砚略略低下头去:“晚辈不敢。”

    “这样想的……大抵不止你一个。”窦让嗤笑半声,本也不指望着对方在此刻说些什么,“这有什么不对?为官者自是要不断往上爬,要简在帝心方能封侯拜相,人之所求——光宗耀祖、荫庇子孙,老夫何错之有?”

    陆闻砚抬起头来,不闪不避地对上窦让的目光。老人向来古井无波的眼眸此刻绽出寒光,似月下冷刃,显出冰凉的意味,也丝毫没有遮掩的意思。

    “老夫看不上冯廷,他也看不上我,”窦让似是陷入短暂的回忆,“朝中隐士”头一次彻底表露出不满的内里,“一心弄权,自以为能操纵全局,眼高手低的蠢货!他嫌我出身低微,不也照样与我平起平坐?不过是有个好父亲罢了。”

    原来真的互相不对付啊,陆闻砚心想,只是没想到能厌恶到这般地步,他思索一番,抬手为之倒茶,道:“这么说来,窦大人先前与冯大人……”

    点到即止,时机恰好便会有人主动解惑。

    “哼,位高权重却不知道避风头,竟还贪心不足地想将义学堂遍布整个大虞。冯家注定是走不长久的,只那冯廷自以为可行,”茶香袅袅,腾升的薄雾丝丝缕缕地遮掩了眉目,看不清表情,“冯家……不过是早晚的事,只看谁做那把刀罢了。”

    “满朝文武皆为陛下所用,只看谁会比较合适,”窦让淡声道,“老夫只需等着便是,驱虎吞狼,本也是一场好戏。”

    陆闻砚神色平静,只稍稍颔首,“明君贤臣,能为陛下分忧,本是臣子之幸。”他倒不介意被窦让点明自己是把“刀”的事实,为官者在帝王那儿不堪大用才是忌讳,其它都要靠后,“大人洞若观火,晚辈自愧不如。”

    “冯廷自以为义学堂遍布大虞,他所给出的再造之恩、知遇之恩数不胜数,有那些学生在,便可保他一世荣华,大权在握,”窦让眼底尽是轻蔑,似是那左相正在跟前耀武扬威,“老夫心想,迟早的事罢了。”

    陆闻砚沉默一瞬,隐隐约约地察觉到些许不对:“那您……”

    明明已经打定主意要坐山观虎斗,缘何近日频频插手呢?

    “君子不立于危墙之下,他冯廷要自寻死路,本就与我无关,”说话的人停顿片刻,“……老夫最擅长的,便是明哲保身、八面见光。这样才能官运亨通,老夫虽无子嗣,却有得意门生,以老夫的官职,何愁不能保其前途无量?”

    “可……”只一刹那,他的声音骤然变得沙哑无比,右手死死地蜷握成拳,脸上显出森然恨意:“可他冯廷和汪家,行事不该那般狂悖!”

    “若非是他们恣意妄为……那个学生合该拜到老夫门下,入朝当官、大放异彩,决计不会逊于你陆闻砚分毫!”窦让一甩衣袖,薄薄的热雾也就散开,他的眉宇卷起狂风暴雨,“而不是历经千里跋涉却心如死灰地选择弃考,回乡后撒手人寰!”

    “说是什么家丁不甚失手……明明就是草芥人命!”苍老的面庞上满是愤恨,他豁然起身,因为恼怒气得整个人不住发抖,“老夫自知天资平平,可那个学生为人刚正,潜心研学,若非冯廷和汪家……他合该青史留名!”

    老人的胸口不住起伏,袅袅茶香带来的幽深静谧尽皆消失,只余下他粗重的阵阵喘息,不甘与仇恨在屋子里弥漫。

    陆闻砚对上他眼底的凛冽恨意,电光火石间猛地打通了关窍:“当年那个被汪栋手下人打死的是……”

    永和十一年,陆闻砚科考及第的那年,汪栋彼时还是驸马。据说他手底下的家丁当街失手打死了人,身怀六甲的长公主求情,由此保下了那家丁的性命。也是那时,方守中因此事与汪存次子汪梁发生争执。

    听到那个“死”字,窦让身形一晃,始终挺直的脊背在此刻佝偻些许,显出颓然。他伸手撑住桌子,缓缓坐下:“那个被打死的……是我那个学生的同窗。他们祖籍同为青州,当年一起考的乡试。”

    窦让祖籍也是青州,陆闻砚默不作声地添上新的茶水,尽管对面的人眼下没有什么心情喝,而是陷入了对过往的回忆中。

    从老人的叙述里,陆闻砚了解到,被打死的那个举人姓李,另一位则姓段。

    出身低微但胸怀大志的学子历经童试、乡试,背上为数不多的行囊来到了令他心驰神往的京城。面对繁华的车水马龙既在心中暗暗赞叹,又隐隐生出无所适从之感。摸着怀里的盘缠选了家便宜的客栈,碰巧遇到了几个老乡。

    志同道合的年轻人总是格外说得上话,共同论道学习之余便想着出去转转——这是大虞最负盛名的京城啊,是古往今来多少文人墨客为之写诗作赋的京城,也是多少能人志士大展宏图的起点。

    筹备来年科考的举人们最爱去的便是各家书坊或者学院,觉得若是有幸赶上哪位大儒讲经,纵使远远地站在门口听上一耳朵,也是极好的。有时也爱去各位高官贵人府前转悠,若是得了对方青眼,还愁什么呢?

    不过段举人只对前者十分热衷。

    “那回冯廷假惺惺地请老夫到他冯家的私塾里,说他族中子弟敬仰于老夫,盼着同老夫学习,”窦让垂下目光,“具体讲些什么也记不清了,老夫本就不喜冯廷,故意讲得有些粗浅,不曾想一出那私塾,却被个毛头小子拦住。”

    “说实话,老夫很是诧异。”

    左相府前,清空朗日下,窦让不反感让自己显得更大度从容些,也很好奇这不怕虎的初生牛犊能说出些什么话来。是以他制止了将要上前的侍从,稍稍扬了扬下巴:“阁下请讲。”

    “满屋子的冯家子弟只会胡乱点头,个顶个的榆木脑袋,世代簪缨却比不过穷乡僻野出来的一个穷书生,可见平日里不用功到了什么程度——就这冯廷还和老夫隐隐夸耀,”窦让眯起眼睛轻笑一声,“老夫都替他害臊!”

    段举人讲完自己的讲解后弯腰拱手行礼,道:“还望夫子谅解小生鲁莽。”

    窦让随口问了对方的籍贯,又捡着对方回答里的漏洞讲了几句。眼见着这后生的眼睛越来越亮,适才还不苟言笑的右相抚掌大笑,给冯家子弟讲课的郁气一扫而空,随口留了个地址,说:“你若不嫌弃,老夫可收你做学生。”

    四下鸦雀无声,只暗暗眼红,对面这毛头小子衣着平平,却迎来当朝右相抛出的橄榄枝,这是莫大的殊荣!

    “你猜他说什么?”窦让忽而止住话头。

    不待轮椅上的人有所回答,窦让自顾自地讲了:“他说他在他家乡已经当了他老师的关门弟子,实在不好再拜他人为师。”

    “那一刻老夫以为这年轻人不识天高地厚地摆架子……后来才知晓他是真不认识我,”窦让微笑着捻了捻胡须,“冯廷装模作样,仿着孟母三迁特意把他家私塾题了名搬到另一处宅子。异乡人初来京城,不认得也是常有。”

    “老夫后来发觉,这年轻人着实是个可塑之才。虽有些过于板正,但因着出身低微,写起策论根本不会犯什么目无下尘的臭毛病。” 老人的眼底满是怀念与欣赏,又似有若无地看了对面人一眼。

    陆闻砚哑然片刻,倒也无法为自己辩白。陆二少爷家境优越,只坠马之后的四处查探改了心境,他回首自己过往所写文章时,也曾发觉自己那时写的有些东西的确不够切中实理。

    可若故事只停留在这里,倒还是个伯乐和千里马的美谈。

    “平日里,他至多只是写信问老夫学业上的不解之处。”窦让沉默片刻,“但那日见面时他径直跪下,说他同窗不过是见不得闹市纵马却含冤而死,他求告无门,只能到老夫府上一试。”

    “然则汪栋找了身怀六甲的长公主求情,旁人再难插话。老夫对那李举人确实不甚上心,便劝他放下此事,安心准备科考,他当着我的面应下了。”

    “后来老夫接到他写的信,感谢了老夫的照拂,又写了他当时如何求告无门,” 窦让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掩盖不住颓然,“最后他问老夫,若汪家这等虫豸硕鼠平步青云且无人能治,那岂不是清者易污,浊者更浑么?叫他如何敢放声说话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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