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邈信步来到徐瑶居住的院落。

    因这里夏季常有流萤飞舞，故而得名流萤馆。

    此刻他才觉出这名字的不详之处来。

    流萤不过是飞虫，命比纸薄，可不就暗合这院子主人的命运。

    他来到院子前扣门，少顷，有个壮硕的仆妇上前应门而出。

    见是大郎君，忙毕恭毕敬地行礼问安。

    “瑶妹在里面？”

    “是。”

    他交给仆妇一件斗篷，“待她穿戴好了，我进去有话同她讲。”

    仆妇显得很为难，“阿郎说了，不许任何人来探望，更不许她穿衣裳……”

    仆妇看见他渐次沉下的脸，讷讷地不敢再开口。

    “你守口如瓶，今日只当我没来过。你若敢多嘴，父亲会不会处置我，尚且两说，我先来找你的麻烦！”

    仆妇低下头，口中连声称不敢，忙按照徐邈的吩咐去办了。

    少顷，徐邈阔步进去。

    侍女和仆妇都退下了，房间里只留他们兄妹二人。

    他立于屏风后，低沉着声音，“何苦这样心急，落得今天这个地步，我也帮不了你。”

    徐瑶自嘲似的笑了笑，“帮我？我出了这么大的丑，你不是来奚落我的？”

    他不自然地开口，“先前我说话难听了些，你别放在心上。”

    她看了他一眼，也没再说挖苦他的话。

    “我怎能不心急。太子显然不喜欢我，我阿娘还在你们手上，你们日日拿她来逼我，我时时刻刻心里都像是着了火一样，有时我甚至怀疑自己也要疯魔了。”

    他听罢，脸上难得露出失落，“看见你，我恍然有种兔死狐悲似的伤感。”

    她抬手抚平鬓角，漫不经心道：“你是徐家嫡子，他那么器重你，还指望着你尚公主呢！怎么舍得动你？”

    “尚公主？就我这样的名声，谁家正经女孩愿意嫁我，否则我娶寿康公主，岂不是亲上加亲？正是因为皇后不愿意把寿康嫁给我，才转而让我去娶坤和公主。张淑妃把她当成亲女一样疼爱，太子也对她百般呵护，求娶坤和难上加难。况且他的手段你向来清楚，如果我办不成，就算他不动我，也难保不迁怒别人。”

    她自然听懂徐邈口中的“他”是指何人。

    她于细微处，惯有些敏锐的直觉，难以置信地发问：“别人？难不成，你竟会有在意的人，在意到足以成为他拿捏你的把柄？”

    他一时竟难以反驳。

    她笑得花枝乱颤，“啧啧啧，风月场上的娇客，鼎鼎有名的薄幸郎，居然会有被人拿捏住把柄的一天。到底是谁？是你的亲人，还是你的情人？”

    他背过身去，阴恻恻地说：“你最好把嘴捂严实，是谁都与你无关！”

    “你这么聪明的人，定然会把你心中顶顶重要的人，藏得密不透风，断然不会像我这般没用。我就是猜，也猜不到呀！”

    两人之间，一时静下来，谁都没先说话。

    末了，还是徐瑶先开口，自顾自地说，“这世上有人在泥潭里苦苦挣扎，有人过得富贵又如意。有时我看着坤和公主，心里会陡然生出无边的妒恨。她生母虽然是罪臣之后，可是她却如此好命，圣人、淑妃都对她爱若珍宝，都十三岁了，圣人还像对待一个奶娃娃似的对她。就连太子，对同母的寿康公主爱搭不理，对待一个庶妹，却百般呵护。也难怪老东西挖空心思要你娶她。”

    “你不知道，我锦衣华服地站在她跟前，心里还是会莫名觉得矮她一截。总想着以后当了太子妃，就能堂堂正正受她的礼了，谁成想……真是时也，命也！”

    徐邈听她抱怨这一通话，神色有些古怪，末了，说：“太子害了你，你可要我帮你报仇。我杀不了太子，但若是坤和公主死了。太子这么疼爱这个妹妹，她死了，定能让太子难受一场，也能给你出一口气。”

    “少跟我来这一套！坤和公主死了，你便再也不用愁着如何才能娶到她！你在意的人，才会不那么快露馅！莫说是为了我，万一她真死了，指不定夜里会来找我，我可不想担这虚名。”

    “况且，人无论做何事，总会留下痕迹。譬如你去过一块树林，你双足会踩到树林的土地，你的呼吸、毛发，每一滴汗水，都能证明你来过这块树林。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最好的办法，就是不去做。”

    徐邈深深看了她一眼，便转身离去。

    她想要叫住他，只可惜他来去一阵风，在她犹疑之间，便看不见他的背影了。

    已是暮春，沈宓还时常觉得周身没有暖意，她常年总穿得比旁人厚些。

    她正斜倚在美人榻上，在廊下晒太阳，看着宫女们打扫庭院。

    宫装包裹着她们纤秾合度的身子，在日光下越发显得肤白貌美。

    看着她们这样娇艳美丽，再反观自己短胳膊短腿，胸前没有二两肉的，常常生出无边的叹息。

    她正兀自伤怀，见太子从廊庑那头器宇轩昂地迈步往这边来。

    一身淡黄色团花暗纹的窄袖圆领袍，腰系金镶玉蹀躞带，头戴硬脚幞头，足蹬长靿靴。

    从繁华锦绣深处而来，身后簇拥着浩浩荡荡的奴仆，金灿灿，明晃晃，不知是太子冠服还是还是皇权富贵，只让人目眩神迷。

    沈宓敛衽向他行礼。

    他面上有隐隐的笑意，牵过她的手，却忽然担忧地问：“怎的在太阳下晒着，手还这么凉。”

    “春夏之交，身上总是不舒服，时而冷一阵，时而热一阵，不碍事的。”

    “方才看你不错眼地盯着庭院里看，在看什么新鲜的事，也说来与我听听。”

    她有些难为情，总不能说，看她们身材窈窕，想着自己何时才能像她们一样。

    于是顺口扯谎，嘴比蜜甜，“我在想太子哥哥，想你在做什么，谁知你竟来了。我们可不是心有灵犀么？”

    他笑得眉目舒朗，低头看她，“你向来会说好话哄人。”

    她嘻嘻地笑着，颇有些没心没肺。

    太子揽着她的肩膀，同她坐在书案前。

    沈宓示意服侍的人都退下，而后问：“大娘娘有没有因为徐瑶的事责罚你。”

    “没有，你放心。”

    她观察他的神情，见他果真没有什么异样，才放下心。

    之所以这样谨慎，实则因为皇后对他时常过于严厉苛刻，而他但凡有事也总憋在心里。

    他是国朝唯一的继承人，又是皇嫡长，身份贵重，阿爷也对他分外重视。

    她记得有一年，阿爷选了善骑射的师傅教他练习骑射，有次他从马上摔下，当时怕吓着师傅，又觉得不过是跌了一跤，小事而已，就没有声张。后来回东宫，才发现自己胳膊大腿上都是淤青。虽命人不许声张，后来阿爷阿娘还是知道了。再后来，那个教习师傅便被赐死了。

    然而这样一个金尊玉贵的人，明明皇后也对他万般上心，可是责罚起他来，却丝毫不肯容情。

    自她记事起，他心爱的蛐蛐儿，乳母绣给他的香囊，彩绘的花鸟画册，爱吃的乳酪，钟爱的瓷器和文玩，都被皇后或砸或烧。

    皇后说，他乃社稷之本，须勤勉刚毅，为万民表率。于是一年四季，日日晨起天都还未亮，他就得披星戴月地读书。寒冬腊月，皇后不许太子书房里太过暖和，就连书案上的墨水都结冰了，也不许添炭盆。

    凡他有错，皇后便会狠狠责罚他身边的人，此外，又会想出许多刁钻的法子，虽不动人身体发肤，却让人百般难受。

    阿爷恨不得日日炼丹修道，不问尘世才好，皇后对管教太子，更是有种近乎偏执的独断专行。平时那么顺从阿爷的一个人，在这件事上，即便面对是阿爷，她也要固执己见。

    而她还小，这些事，她根本无法置喙，只能在他身边垂泪，到头来，他才是那个受尽委屈的人，反而还要去俯就她，安慰她。

    想想他这近二十年来日子，光鲜之下，只得一声叹息。

    她心中涌起心酸感慨，忽而想抱抱他，于是环抱住他的腰身，懒懒地窝在他怀里。

    他勾起嘴角，笑得温润，“阿娘真没有责罚我。况且，我也不是小孩了，你别担心。”

    嘴上这样说着，手却默默抱紧了她，闻着她身上熟悉的香味，觉得似乎到了可以栖息的港湾，心里无比安心熨帖。

    她问：“以后徐瑶真的做不成太子妃了么？”

    “她德行有亏，我东宫不要这样的太子妃。”

    “那她以后怎么办？”

    “听阿娘的意思，是要把她留在东宫。那就让她在东宫做个七品的昭训。日日听你的教训。”

    沈宓想想，素日趾高气昂的人，以为能当太子妃。谁知以后位份都越不过自己了，还得听自己训诫，真是痛快。

    她闷声偷笑，“那她以后就是你的昭训了，我欺负她，你难道不心疼么？”

    “我不喜欢她，自然不会心疼她。”

    她突然有些好奇，“你以后会娶什么样的女子做太子妃呢？”

    他认真地想了想，“娶妻娶贤，这个女子要出身世家，且家风清正，没有乱七八糟的龌龊事。另外此女还要品行端正，恭顺大度，温婉端庄，熟读女诫女训，善于管理内廷事务，孝顺姑舅，友爱姊妹。”

    “这么多？你要求会不会太严苛，这样会娶不到妻的！”

    她担心他会孤寡一生，希望他不要这么挑剔。

    他眉目之间具是笑意，看她这副孩子气的模样，就觉得好笑，自信地说道：“肯定会有这么个人的，如果没有，那我就不娶妻了。”

    那怎么行，不娶妻，怎么绵延国祚。

    她忽而又想到什么，欲言又止。看了看周围，才羞涩地凑在他耳边问：“你会真心喜爱你的妻子么？”

    爱，这个字，似乎很沉重。

    但对于年轻的女孩，问出口这种事，终归有些难为情，不知道的人，还以为她着急出降呢？

    他全然没有看轻她的意思，而是认认真真地思索，“我会给她应有的尊荣，但应该不会爱上她。我是选太子妃，选未来的国母，她若是不符合我说的这些，她便没有资格成为我的妻子。若是符合这些条件，我便不可能爱上她。”

    他虽然不知道自己会喜欢什么样的人，但清楚自己不会喜欢什么样的人。

    她莫名有些失落，“那成为你的妻子，似乎有些可怜。就像阿爷对待大娘娘那样，客气疏离。”

    “你就不能找一个你喜欢的，有恰好满足你的要求的，岂不两全其美。”

    他哑然失笑，“我这辈子或许都不会喜欢上什么女子，若真要按照你说的，我恐怕这辈子都要变成孤家寡人。”

    “要做太子妃，必然得样样无可挑剔。可我是不会喜欢十全十美的女子。”

    “那你喜欢我么？”

    他乍然听到这句话，心似乎被闷头一击，有些茫茫然，怕听错了，“你说什么？”

    少年人心直口快，这里面也有种迫切想再次确定她的独一无二的隐秘的心思，但是话才说出口，她恍然觉得这话不妥，自知失言，怕他责怪，忙急着掩饰，“没什么。”

    他心中涌起失落，但也没再开口追问她。

    两人之间沉默着相拥，好一会儿，谁都没先开口说话。

    沈宓自来就不是能憋得住话的人，她无比认真看着他，说“哥哥平日对我这么好，定然是喜欢我的，怎么能说不会喜欢上什么女子呢？哥哥若觉得我这样的，还算凑合，你就照着我的样子，寻一个差不离的，你不就喜欢了么。”

    说完，又自顾自地说：“人生来就不是什么都会的，哥哥这样聪明，不也是一点一点才学会治国理政的么？她若是有那样事做得不够老练，哥哥再替她周全便是。我这么些年，看着宫里的人，也算是看懂了，夫妻，须得心心相印才好，不然日子过得还有什么意思。”

    不过是一个半大孩子，许多事，自己都还一知半解，却故作老成地去安慰他。

    虽然幼稚，不过这份真心倒是很难得。

    阿爷也跟他长谈过，说月奴是宫里唯一敢对着他们父子吐露真心话的人。

    那种没有刻意修饰的、纯粹的真心话，会让自己忽然意识到，原来自己是她的父兄，而不是仅仅是孤绝的君王。

    他厌恶生母，可是却不得不承认，这样的女子，才最适合掌管内廷。

    阿娘在他身上倾注了她此生全部的期望，并想要以此来博得她钟爱的丈夫的全部爱重。她虽然如愿成为国朝人人称颂的皇后，成为阿爷敬重的发妻，却没能让阿爷爱上她，也没能赢得子女们真心的敬爱。

    而他在慢慢活成他曾经讨厌的模样。

    正在变得越发冷硬，不近人情，有时暴怒起来，也常做出让自己悔恨的事。

    他也曾想过与一女子相携一生。可是当阿娘让他看到，他的钟爱是如何逼死刘氏，他也就彻底疲惫和厌倦了。

    当他拥有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地位时，他的一生就被诅咒了。他要收敛此生所有爱恨，全心全意做个孤家寡人。

    但是她这么认真地给他出谋划策，他不忍拂她好意，“好，若是真有这么一个女子，我会真正信任她，爱重她，与她共度此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