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宓一早起来，便看见身边只有言冰和语夏，不见绮灵。

    一屋子的黄门侍女在殿中捧着洗漱用具，却没有一点异声。

    言冰和语夏见沈宓神色有异于平常，没敢问什么，越发小心侍奉。

    少顷，便见绮灵从外面进来。

    绮灵见众人都有些小心翼翼，心里也跟着提着，忙殷勤地过去为沈宓奉盏漱口。

    她恭敬地捧着茶盏，沈宓上下打量了她，就是不接。

    绮灵心口一紧，这么多年主仆相处，她怎会不知沈宓的意思，“奴婢是照殿下交代的话说给娘子听的，除此之外，什么也没说。”

    沈宓这才笑了笑，接过茶盏，“瞧你吓得，我自然是信你的。你很聪明，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

    说罢，又对屋子里的人说，“阿娘疼我，想从你们这里知道我的近况也无可厚非。但是什么该讲，什么不该讲要想清楚。毕竟阿娘选谁都可以，一个没有了，还会有下一个，谁都不会是不可或缺的那一个。所以啊，脑子活泛一点，别两头都得罪。”

    殿中的宫人都纷纷点头应诺。

    张淑妃才刚听了绮灵的回禀，一时沉默不语，对季氏说，“竟是我疏忽了，早知如此，便该提前将二人分开，现在眼见着越发不可收拾了。”

    季氏回道：“绮灵说话时，眼神躲躲闪闪，谁知回的话不是真假参半。她说殿下和徐兆清在内室中待了一会儿，她前去试探，殿下出来时和徐兆清神情有异。想必是殿下知道她会向娘子回话，所以提前交代她该怎么回禀，娘子恐怕难问出什么了。”

    张淑妃忧心忡忡，“月奴的脾气你是知道的。若真要强行将他们分开，她必然会闹得天翻地覆，到时谁都难堪。”

    季氏说，“那咱们就想一个万全之策，既能让殿下心甘情愿留在宫里，也能让徐兆清死心。”

    张淑妃点点头，“定要好好筹划一个良策。这孩子从小就不让人省心，单纯又任性，被人骗了还不自知。少不得我要替她多筹谋。”

    常参朝间日举行，今日正好休沐。

    骆耀平今早来向沈宴禀告，说徐斌的父母兄长和妹妹都秘密押进京都了，如今正关进大理寺的暗牢里。

    徐斌每遭受毒打之后，便会有大夫来给他医治。他开始自然是不肯喝药的，想早日解脱。看管他的都是经验老到的狱卒，每每看见他不肯吃药，都会撬开他的牙关拼命灌进去。

    后来他也学乖，见拗不过，每次药煮好了都会乖乖喝下去。

    沈宴来看他时，他正喝着药。

    眼角看到沈宴，便怔怔地看着，眼里涌动着疯狂的恨意，突然扑过去大吼，“你杀了我！杀了我！”

    隔着铁栅栏，沈宴看着他扭曲的面孔，待他没有力气，消停之后，说：“虽然你没说出幕后真凶到底是谁，但是孤还是会留着你的性命。”

    说完便勾起嘴角，一副心情愉悦的样子，“出来罢，今日带你出来见见人。”

    冲狱卒说，“给他手脚戴上镣铐。”

    两名狱卒左右押着徐斌，将他带进一个暗牢。

    徐斌待看见暗牢里的人，眼泪便流出来了，双手抓着栅栏的铁柱子，“阿爷阿娘，阿兄，小妹！”

    四个人都神形憔悴，但看着他的眼神都是愤恨。徐父指着他叫骂，“我怎么养出来你这么个畜牲！你把全家都给害了，还有脸来叫阿爷阿娘！我没你这样的儿子！”

    说罢，还唾在他面上。

    徐斌痛苦地跪下，哭着喊：“阿爷阿娘，别不认我，儿知错了。”

    徐父徐母无动于衷。

    沈宴眼里涌起复仇的快意，“这四个人都是你的至亲，孤只留两个人，至于留哪两个人，你自己决定！”

    徐斌喉咙中发出一声怒吼，要向沈宴扑过来，被左右两个狱卒制服住，“你这个衣冠禽兽，国朝怎会有你这样无耻的皇储！原来你素日的雅正宽和全都是装的，真该叫世人看看你现在这副嘴脸！”

    沈宴想起这相似的话，他仿佛曾对阿娘说过。原来他再厌恶阿娘，也在不知不觉间慢慢变成她那样的人。

    沈宴冷冷地看着他，“莫要再试图激怒孤。既然事情做下了，就要承担后果。”

    狱卒把牢门打开，把徐斌推进去。沈宴后退几步，拔出狱卒佩在腰间的刀，扔给徐斌，“动手罢！记住，孤只要你自己动手，若是谁想自戕，剩下的人就都活不成了。”

    徐斌向父母磕头，依偎到他们跟前，“阿爷阿娘，儿该死啊，儿害了全家。”

    徐父徐母冷着脸，狠狠地将他推向一侧的墙。

    徐斌原本经受过殴打，身上分布着大大小小的伤口，本就虚弱，此刻撞在墙上，生生呕出一摊血。

    被关在牢里许久，徐父早已精神虚弱，但此刻还是强撑着精神向沈宴拱手，“太子殿下，徐斌私通宫嫔，谋害公主，犯下逆天大罪，罪无可恕。某为徐斌之父，养不教，父之过，某愿意以死谢罪，以息君父雷霆之怒。但是某的一双儿女，自幼乖巧孝顺，若因徐斌之故身死，实属无辜，望殿下饶他们一命。若殿下肯，徐某一家定会感念殿下恩德，日日为皇族祝祷。”

    沈宴看了看徐父，“坤和公主是家中最小的孩子，也是孤最亲的亲人，自幼多灾多难，圣人很是疼惜。她本来身子就弱，这次因撞破徐斌同刘修容行秽乱之事，被徐斌所害，差点溺毙在荷花池中。圣人也因此事病倒。整个禁中被徐斌闹得乌烟瘴气！”

    徐父流着泪，再三叩首，“徐斌罪无可恕，但是某的另一双儿女无辜啊，求殿下开恩，某来世愿为殿下做牛做马来报答。”

    面前这个狼狈虚弱的父亲，言辞恳切，神情卑微，他的目光充满绝望的恳求。

    人心毕竟都是肉长的。

    沈宴烦躁地摆摆手，“罢了，徐斌之罪，就由他自己受着。孤会放他们母子三人离开。”又对徐母说：“此生离京城远远的，孤不想知道你们在哪里，否则指不定哪日想起旧恨，杀之而后快。”

    徐父徐母放下心，悲喜交加。

    徐父连连叩首，“谢殿下大恩，他们定会走的远远的，再不踏足京都。”

    沈宴问徐斌，“徐斌，你还等什么？”

    徐父再无遗憾，对徐斌说：“儿呀，为父没有教好你，让你犯下这等大罪。人总要为自己的过错付出代价，为父死在你手上，也算是心甘情愿。快些动手罢，让我死的痛快些。”

    徐斌绝望的嘶吼哭泣，“子弑父，是大不孝，天地难容。儿子怎敢！儿子下不了这个手！”

    说完，转而看着沈宴，头在地上磕得砰砰作响，“求殿下开恩！求殿下开恩！我下不了这个手。我以后好好活着，再也不寻死了，任由殿下折磨，您让我做什么我都做。求您了，别让我杀我阿爷！”

    沈宴失去耐心，“孤对你可没什么耐心，这些痛苦都是你该受的。今天孤偏要你亲自动手。若再不动手，刚才孤说过放他们三人离京的话可就不作数了。”

    徐父扇了徐斌一巴掌，“逆子，我情愿就死，再不动手，九泉之下我绝不认你，列祖列宗也不会认你。”

    徐斌哆哆嗦嗦地拿起刀抵在徐父的胸膛，红着眼，嘴唇翕动，闭着眼怒吼一声，把刀送进柔软的胸膛。

    鲜血喷涌在他脸上，滚烫腥咸，他打了个哆嗦，随后干呕起来。

    徐母和她的一双儿女在一旁，爆出一声惊天的哭喊，扑在徐父的身上，哭成了泪人。

    徐斌似疯似傻，神情恍惚地被狱卒领着走出牢里。

    沈宴对狱卒说：“找件斗篷给他裹着，孤要带他去个地方。”

    狱卒应诺。

    两辆马车停在一个宅院前，沈宴下了马车，命人将徐斌带出来。

    门房的人知道来人的身份，恭恭敬敬地上前问安，殷勤地将沈宴引进门。

    看到徐斌手脚上的镣铐后，便连忙收回视线，不敢再多看。

    自从把朱珠安排进这个宅院后，想必骆耀平也派人精心打理过。放了很多盆景装饰，十分雅致。

    沈宴在正厅悠闲地用茶，两个狱卒把徐斌押在一旁。

    随后朱珠低眉缓步来到正厅，恭顺地请安行礼。

    抬眼一看，旁边还有两个狱卒押着一个犯人，那犯人脸上身上满是血污，衣服破烂，浑身脏兮兮，她站在这里都能闻到他身上的臭味。

    她心里好生奇怪，怎么来这里还带了个犯人。

    沈宴向她招招手。

    她乖顺地过去。

    沈宴拉着她的手，另一只手拍拍自己的腿，示意她坐上来。

    旁边还站着三个男人，她怎么能当着外人的面做出这种亲昵的举止。

    她有些难堪，站着没有动。

    沈宴怎肯由她心意，手上微微用了力气，看着她的目光里有不容反抗的意味。

    朱珠暗自叹了口气，想想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若是忤逆他，受伤害的只会是她。想到这里，便顺从地坐在他腿上。

    她离他好近，他身上的熏香越发闻得清晰。她身子僵直，一动不敢动。他的手逐渐不安分，让她浑身开始战栗。

    不知怎的，她突然有些委屈，声音也带了哭腔，“殿下，奴是出身清白人家的，求殿下在外人面前留些颜面。”

    沈宴看着她滚落的泪珠，叹了口气，他轻轻擦点她的眼泪，吻吻她柔软的脸颊，“好。”

    朱珠见他居然答应了，心里不知是什么滋味，不再流泪，只一味呆呆地看着他近在咫尺的眼睛。那眼睛幽深黑亮，摄人心魄。她悚然一惊，不敢再看，不知是害怕冒犯他，还是怕自己的魂魄被勾走。

    沈宴随后又问她，“你可识得你眼前的这个犯人？”

    难道她应该认识么？

    她仔细看看，那人神色萎靡，目光呆滞，似疯似傻，身材瘦弱单薄，仿佛一阵风就能吹走，脏得快看不见本来皮肤的颜色。

    她摇摇头，“奴不认得。”

    她低下头，像是害怕因为不认得这个人而惹沈宴生气似的。

    沈宴笑了笑，安慰她：“好朱珠，不认得便罢了，不过是不相干的人。”

    他起身，将她抱起来，阔步往外走。

    朱珠发出一声柔软的娇呼，羞红了脸。

    她在沈宴怀里，向后看了看那个犯人，他依旧形销骨立地站在那里，被人押解着。好像魂魄已经死去，只是空留一副干瘪的躯体在呼吸着空气。

    是徐斌么？她努力将旧日那个人通眼前这个瘦脱了相的人联系在一起。

    朱珠不禁打了个寒颤。

    有仆人见太子抱着朱珠，忙为他们引路。

    沈宴走到朱珠住的房间，将她放在柔软的锦被上。

    沈宴摸了摸她的脸，瞳色浓墨一样漆黑，里面像蛰伏着一只巨兽，隐隐露出癫狂，“你是孤的了！”

    朱珠被他怪异的眼神吓坏了，蜷缩在床榻一角，像只受惊的小兽，怯怯地看着他。

    她仿佛窥到了什么密辛，掌心都是汗，后背汗毛也竖了起来。这人看上去尊贵儒雅，谦和有礼，是无数少女梦寐以求的情郎的模样，可为何私下确是这般模样，若那人真是徐斌，他把好好的一个人折磨成那样，想到这里，朱珠更害怕了。

    沈宴并没有碰朱珠，只是将她好好地安置在了那处私宅。随后在宫门下钥前回到皇城。

    马车进入日华门，便不能往前行了。沈宴下车时，在日华门附近正赶上金吾卫换班交接。

    旅帅将交接的令牌给一个军官，说：“徐兆明，近日禁中屡生事端，上面发下话，日后要严加巡查。你作为队正，要尽到监督的责任。金吾卫巡逻期间，不得单独在宫禁中出行，不得交头接耳，不得左顾右盼，若有突发情况，严格按照巡逻的条例执行。尔等相互监督，若谁胆敢违反，一律严惩不贷。”

    众人皆是一凛，齐声应诺。

    沈宴皱了皱眉，姓徐的可真多。他依稀记得，月奴的师兄也姓徐，叫个什么徐兆清。

    他走过去，旅帅带着一队金吾卫向他行礼。

    他扫了一眼那个叫徐兆明的队正，“徐兆明？徐兆清是你什么人？”

    徐兆明听到太子在问他，提着心，拱手做礼，“回禀太子殿下，徐兆清正是家弟。”

    沈宴点点头，“竟是兄弟。你这个弟弟自幼就因聪慧而备受瞩目，后拜在玉鼎真人门下，也算是年少有为了。此子若肯入朝堂，将来前途不可限量。”

    徐兆明自谦，“殿下过誉，家弟能入殿下的眼，是他的福气。”

    沈宴意味深长地看他一眼，便负手阔步离去。

    留下一众人，神色各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