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常乡野人家，家中便只有一个妻，哪有余钱来养个妾室，更何况鄠县民生凋敝，许多人都吃不饱，更何况蓄养妾室。昨天我带你们去县衙，分明看见你们家中竟都有妾室和三四个儿女。干苦力都没人要的两个人，哪来的钱把孩子们养的白白胖胖的！县里哪有那么多人让你们跑腿？”

    两个猎户表情变了，嘴硬道：“都是先前攒下的家私而已……”

    徐力臣对身后的士兵道：“不说实话？我不同你们废话，先打五十军棍再说，若打残了打死了，只再寻旁的猎户就是。”

    身后的士兵听罢立即持军棍上前，作势要按倒他们二人。

    张五明显胆子要更小一点，道：“大人饶命，小人说，小人说。”

    张虫儿还在拼命使眼色，张五却已如竹筒倒豆子般都说了：“我们是从小路偷偷上山打猎的，现在上山的人少，山中猎物多，经常能满载而归，才得以养活家中妻小。但是县里命令禁止进山，抓住了打三十板子。”又对张虫儿道：“还不如说了，还能少挨二十棍。”

    张虫儿偷眼去看杨剑，被潘璋看到，便说：“本官知道你们担忧什么，你们若知道其他的路可以带我们进山，非但能将功折罪，还会得到奖赏。”

    两人听到此话，才算放心，心想这官儿比明府的官要大的多，必然说的话管用。

    张虫儿道：“大人容禀，要想进山，须得往回走才行，回到先前的大湖旁，沿着湖边走往前走半多个时辰就能进大山深处。”

    徐力臣道：“好好带路，若再敢耍心眼，必得给你一顿好打！”

    众人只得又沿着原路返回，在猎户的带领下走了两个时辰进入大山深处。

    此时已经正午，徐力臣命士兵原地修整，用些干粮和水后便又进山。

    此时映入眼帘的是在群山环抱中的一处巨大的湖泊，在日光的照耀下泛着粼粼波光。这里青山连绵，仿佛没有尽头。徐力臣在心中思忖，这里有山有水，既不愁吃喝，又有藏身之所，若真是在此处行为非作歹之事，恐怕官府找也不好找。

    即使是有八十人，面对茫茫群山也无济于事。很快天便要黑了，众人才只巡完四座山，仍然一无所获。

    张虫儿看着天幕，对众人道：“大人们，看这天色还有这山中的水气，恐要下雨，不若今日先下山吧！”

    山中气温骤降，空气中有潮湿的水气，却是下雨的前兆。徐力臣皱眉思索，对潘璋道：“文珪怎么看？”

    还未待潘璋回答，杨剑道：“两位大人容禀，我们此番进山依然打草惊蛇，若不一鼓作气，恐横生枝节呀！”

    潘璋道：“打草惊蛇？子锋这般说，是知道山中有什么不成？”

    “某不知，只是从县里的百姓口中听说过，不知道是确有其事还是以讹传讹。”

    潘璋又问猎户是否在山中见到过什么，猎户很少进大山深处，说从未见过有什么奇怪的事。

    徐力臣看着即将黑下来的夜空，道：“还是下山罢，下次做足准备再进山。”

    听这话，杨剑便赶忙道：“县里的百姓都知晓我等今日进山，若一无所获，恐怕会让他们失望，反正回程也要走到半夜才能回县衙，何不在此地休整一夜。明日看天气再做定夺。”

    潘璋听罢，心里咯噔一下，锐利的眼神打量着杨剑，“明府似乎很不想让我们回县城。”

    “少尹多虑了，某不过是为诸位考虑而已，如此往返折腾，打草惊蛇不说，还徒耗人力物力。”

    徐力臣按住潘璋的手，示意他安心，对杨剑说：“不过是在山中过一夜，就依明府所言。金吾卫将士是朝廷的精锐，英勇无匹，便是顶着风雪行军作战也是常有之事，何惧区区雨水。”

    众人军士依令找到一处平坦的高地就地生火休整。

    赵籍拿出之前割下的鹿腿，在火上烤得喷香，分成几大块送给上官。杨剑却摆手不要，只掏出自己的干粮吃。赵籍暗自瘪嘴，转头分给将士们了。

    次日天明，天气果然阴沉地快要下雨了，徐力臣命众人一路向深山中行进。

    潘璋坐于马上，面色苍白。他是文士，比不得行军打仗的军士体质强健，山中露水浸了一夜便发起高热。徐力臣发现后，他的呼吸依然滚烫了，急切道：“文珪你发热了为何不说，山中缺医少药，你一个文官，身子弱，若耽误病情可如何是好。”

    潘璋虚弱地咳嗽，歉疚地说：“怎能因我一人之故拖累众人，伯忠莫要忧心，我还能坚持。”

    后听到士兵报告，说两名猎户也发热了。

    徐力臣听罢，果断令众人下山。

    没想到杨剑又要阻止下山，“将军听我一言，还是再等等……”

    话还未说完，便被徐力臣冷脸打断，“本将是上官，一切有我安排。文珪的病不能耽搁，马上下山！”

    说罢又对杨剑道：“你也是文官，昨天爬了一天的山，文珪累得气喘吁吁，满头大汗，你倒是轻松，面不改色。今日三个体弱的都病了，怎么，明府莫不是习武之人，身强体健，才会跟我们这些武人一样浸了一夜的露水还是活蹦乱跳的。”

    杨剑只道：“将军说笑了。”而后就不再多言。

    徐力臣冷哼一声，将坐于马上摇摇欲坠的潘璋抱来与自己同乘一匹，摸着他滚烫的额头心急如焚，在山路上都恨不得策马狂奔。

    潘璋很愧疚，“伯忠，都怪我，耽误大家的行程了。”

    徐力臣揽着他，轻声道：“怎么能怪你，你本就没有我们这些武人强健，我还拉着你一个劲地赶路，要不是因为我，你劳累了一天，晚上又浸了一夜露水，怎么会病！该怪我才是。”

    “伯忠，其实我很早前就见过你，想必你早已记不得我了罢。只是后来我考中进士后就一直在外地任职，中间又有很多事发生，想着还是不要再见。没想到这次机缘巧合，能一块出来办差。”

    徐力臣轻轻扳过潘璋的脸端详，虽然岁月的痕迹侵蚀了他的面容，但仍然能看出年轻时的俊美风雅，双眼亮若星辰，历经岁月的磨砺，依旧没有磨灭它的光辉。

    徐力臣只觉得眼熟至极，却还是想不起来，“我们什么时候见过的，我怎么一点都记不得了。”

    潘璋笑得有些喘，“你个傻子！”

    徐力臣猛然想起，那些尘封在岁月长河里的记忆霎时间铺天盖地地向他袭来，“你是胡同里顾娘子的儿子！”

    潘璋点点头。

    徐力臣一时间都不知如何说才好了，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开来，潘璋难以忍受这种尴尬的气氛，“你将我放到另一匹马上罢，我自己能行，马儿驼两个人久了也累。”

    徐力臣却揽着他的腰不放手，“这是战马，平日养得膘肥体壮，驼两个人算什么。”

    “对不住，我没认出你。”

    “你我都老了，认不出也是理所当然。”

    “你那里老了，我比你大三岁呢，是我老了，眼神不济，识不得故人。你还是之前那个江南来的少年，站在春风拂柳的阳春三月，笑得腼腆，却是胜过满园春色。”

    潘璋难为情，看了眼身后，还好其余人都离得远。

    徐力臣哈哈大笑，“怕什么，还跟以前一样脸皮薄。”

    “你还跟以前一样，一把年纪，还是混不吝。”

    “十七岁那年我家遭逢变故，我消沉许久，不愿意见人。振作起来后，想起你，要去胡同里找你，却听人说你已回老家备考，只找到你留下的一封信。你说的对，是我太混了。”

    潘璋笑着微微摇头，“哪里怪你，只能怪造化弄人。自幼丧夫，因母亲是徐家旁支之女，我们母子才得以在徐家的接济下生活无忧，我才有书读。说来还是我欠你们的。”

    “什么欠不欠的，既是徐家的亲戚，亲族之间相互帮村，理之自然。再说，我们之间说这些话实在是生分了，我年少荒唐，对你做了那些事，我……”

    潘璋不自然地别过头，“打住，别再说了。我早已不怪你，还提那件事作甚！”

    徐力臣看见他脸上的红晕，笑了笑，“好好好，再不提了。”

    潘璋脸上露出一丝怅惘，“我们都各自成家了，以前那些岁月真的像梦一样。有时回忆往昔，恍如昨日一般。”

    徐力臣眼里闪着过往的柔情，“等我们回了京，再把那些梦拾回来不就成了。春日我们去陌上骑马，夏天就去湖上泛舟，秋天去围猎，冬天就在亭榭中围炉煮茶。”

    潘璋眼里闪着碎星，笑道：“好啊，都听你的。”

    “你有女儿么？我还有个儿子年方十五，还未定亲时，我们做个亲家好不好？”

    “好啊，我的女儿十四，也未说亲事。”

    “那我儿有福了，都说儿肖母，女肖父，你家女儿必定花容月貌。正好正好，我那小儿子也是出了名的美男子，正好相配……”

    ……

    一行人待翻过前面那座山，便可以下山了，此时已过正午，潘璋已经虚弱地只能躺在徐力臣怀里了。

    徐力臣担忧之色快要溢出，迫不及待地要下山，而此时杨剑却挡在徐力臣马前，“将军听某一言，不可下山。”

    “你三番五次阻拦，到底为何？”

    “若是下山，恐鄠县百姓都要受池鱼之殃。”

    “你说什么？你到底知道什么，还不如实道来！”

    “我等今日都要死在山上，若是死在山上，不过就是我们这几十人而已，若是下山，恐这个县城，甚至于这个州的百姓都会死于非命，甚至有可能危害京师，某担不起这社稷之重，必要阻止诸位下山的。”

    徐力臣眉头紧锁，等着他继续说。

    “如今死到临头，某也不想隐瞒了，这鄠县青壮男子失踪一事，却非什么妖怪所为，而是某所为。将军猜的不错，某虽是文官，但从小跟着家父习武，身体强健。”

    此话一出，在场的人都事一惊，连忙将他团团围住，将徐力臣和潘璋护在身后。

    杨剑说罢，挽起袖子，露出一双精壮结实的手臂。

    “若某猜的不错，少尹并非是普通的伤寒热症，而是被传染了瘟疫。”

    徐力臣大惊失色，“何以这样说？”

    “某之前还不知道，他们凭何能拦住诸位，但是当那群鹿诡异地冲向我们时，我就隐隐觉得不对劲了。若某猜得不错，那群鹿已经染上了瘟疫，他们故意放过来冲撞我们，杀鹿时溅出的血很多士兵都沾染上了，后面我们多数人还吃了那些鹿肉。少尹是文弱的读书人，所以才这么快就高热咳嗽。瘟疫是会传染的，恐怕如今我们每个人都已感染了瘟疫，只是多数人身强体健，还没有见症状而已。”

    此话一出，士兵们又像避洪水猛兽一样躲避潘璋和两个猎户。

    徐力臣知觉霎时间天旋地转，脑中一瞬间像有什么东西炸开了似的，他极力稳住身形，喝问道：“你是怎么知道这里有瘟疫的，里面还有什么隐情？你一五一十道来！”

    “某一个县令，本在鄠县任职三年五载便会被调走的，没本事让鄠县上下都听我的，即使是我，也只是听命行事而已。真正在这鄠县搅弄风云的，便是太子殿下的母舅徐岑。这鄠县大山深处，有一处金矿，被徐岑得知，被他秘密据为己有。他们在深山中拼命开采，可是开采是需要人的，于是就近抓鄠县的壮丁入山开采。人被活活累死后，就在山上挖个大坑，把尸体丢进去埋。这大量的尸体不敢烧，怕引人注意，就挖个大坑随便往里丢进去了事，尸体越积越多，早滋生了疫病。后来从丢尸的工人们那里传染出了疫病，整个矿山就时不时有人传染上这个病。”

    “但凡得病的，先是高热咳嗽，后面直至咳血，每次呼吸都像破旧的风箱一样发出沉重的声响，没多久这个人就内脏损伤，不治而死。尽管守卫们会马上就杀掉感染的工人，可还是有很多工人病了，并且病了的工人根本不敢声张。于是这般，死得人越来越多，需要的壮丁也越来越多。”

    这桩桩件件，都是足以夷九族的死罪，在场之人听此惊天内幕，无不胆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