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洪微笑道:“确实。”
他拿过平板,调出一份文件,放在关澈面前:“黎氏影业其他方面我不敢说,但业内资源方面,我还是有些自信的。”
跟影视项目评级一样,签约导演也分S级、A级、B级,能拿到的预算和资源依评级递减。而摆在关澈面前的这一份,是S级。
“违约金也不用担心,黎氏会全方位替你料理得当,我们会给片羽工作室一个可观的数字,保证那边不会对你有微词。”
这是一个非常优厚,也非常有诚意的提议。
别的不说,以后丢署名这种事,可能发生在任何人身上,但绝不可能再发生在她身上。
“感谢您的垂青,”关澈把平板往前推了推,浅笑着:“不过非常抱歉,我还是想做独立导演。”
天底下没有白拿的好处,签大平台,意味着从此失去对自己项目的把控权,从选题到拍摄,无一不受到平台的掣肘,而黎氏影业铁腕名声在外,绝不会容许签约导演不好控制,有那么大的话语权。
她情愿不要那些资源,也不愿献祭想拍什么就拍什么的自由。
黎洪似乎并不意外,保持着亲切得体的微笑,问:“是因为黎氏之前的所作所为吗?”
关澈抿唇而笑:“我倒不至于这么幼稚。只是我这个人胸无大志,没有什么功成名就的想法,黎氏的资源放在我身上,属实浪费。我只想拍点自己关心的人和事,其他的,我并不关心。”
这条路上天荆地棘,注定清贫且孤独,她在进入A大的第一天起,就已经看清了自己的前路。
但是不要紧,即使是蚕丛鸟道,她也能从那些一成不变的艰难险阻中,咂摸出许多不足为外人道的幸福来。
黎洪安静从容地端详着她的脸,那双昳丽的眼睛里,好似有一束坚韧不灭的光。
他忽然在她身上看到了另一个人的影子。
难怪,他想。
他也曾经不理解小川为什么放着现成的好日子不过,非要去吃那种苦,现在他似乎从关澈的身上,找到了答案。
或许世界上就是有这种人吧,他们不需要别人理解,只是沉默又坚定地做走在自己坚信的道路上,若是有天有缘相逢,一眼就能从人群里分辨出那道跟自己底色相似的光,然后慢慢靠近,照亮彼此。
“好,我们尊重你的选择。”黎洪不再追问,转而问起她的近况:“听说关导现在在拍一部个人纪录片,可还顺利,方便透露吗?”
“很顺利,”提起高圣川,关澈身上那种客套的距离感瞬间淡了,她笑着答:“还剩一场比赛,素材就全部拍完了。”
黎洪点点头:“看来拍摄对象蛮配合,不知道是个怎样的人。”
关澈语气平静:“很优秀,也很复杂,是一个值得我花时间去研究和探讨的人。”
她脸上看不出任何具体的情绪,只有一片波澜不惊的平和。
这个答案显然不能让黎洪满意,他默了默,再开口几乎带着些摄人的蛊惑:“是吗,可是我听说,他这个人风评不太好。”
关澈垂下眼睫,喝了口茶,平稳道:“风评归风评,他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还是需要镜头来说话。”
黎洪注视着她的眼睛,不依不饶:“如果这是黎氏的项目,单从企业口碑考虑,即使有讨论度,我不会赞成去拍这样负面的对象。”
关澈的视线不闪不躲,在这种时候,她总是有不合常理的勇气和坚持:“就我所见,高圣川不是公众口中的那种人,不由分说就将不完备的事实呈现给公众,并任由大众断章取义,去误解他的为人,直到现在,我都觉得当初深挖他家世的媒体,应该跟他道歉。”
掷地有声地说完,她才又恢复了原先的澹然谦逊:“也是我的一家之言,随便聊聊,您别放在心上。”
黎洪笑道:“哪里,传媒界正需要关导这样仗义执言的人才。”
或许是她的错觉,她总觉得黎洪似乎是被她这种近乎攻击的态度取悦了,连他始终沉静平和的眼睛,此时都泛起一阵遮掩不住的笑意。
关澈:……
圣心难测,她这种不愿屈就迎合别人的人,最好还是别签约。
……
送走关澈,黎洪点开高圣川的微信对话框,发了句语音:“我给了S级合约,关导拒绝了。”
那边似乎在忙,隔了一阵才回,气急败坏的:“怎么也不劝劝她!以后她要再给人欺负了怎么办?”
黎洪笑:“你放心,她可不是谁都欺负得动的。”他话锋一转,问:“你为什么不告诉她你跟黎氏的关系?”
高圣川秒回:“别说,千万别说,我不能让她觉得自己的奖是走了后门才拿到的,那本来就是她的。”
没几秒,那边又巴巴地发来一条,语气难得扭捏:“那,她有没有,就是,有没有提到我什么?”
黎洪眯起眼睛,从会议室的落地窗往下看,关澈正好从正门出去,留给他一道纤细的背影。
“小川啊,”黎洪忽然语重心长:“你得拿出拼金牌的努力去追她,听见没有?”
那边却再没了回音。
*
这次风波的热度,倒是让某个人吃到了意想不到的红利。
有黎氏这个大块头给片羽工作室挡枪,打工人和大平台不可调和的矛盾挡在前面,所有人都忘了去诘问,当初是谁跟黎氏勾连,最后拍板这件事的。
而陈舒羽的手里,还有一个不得了的热料。
洋星作为为数不多的几个能与黎氏对打的平台,烂事不会比黎氏更少,而陈舒羽恰恰掌握了一件——
当时他削尖脑袋想跟大平台搭上关系,硬是把关澈塞进洋星年会里,让人家一个好端端的纪录片导演干婚庆摄影一样的活儿,没想到却惹出了乱子。
所有过程清清楚楚地记录在拍摄母带里,关澈已经把它送回了工作室,它一直安静地躺在陈舒羽办公室里,好像所有人都把它忘得一干二净。
而现在,就是它重见天日的最好时机。
青鲤奖风波过去两天,本来这件事已经平息下来,社交平台上却忽然出现了一段视频。
前半段画面又稳又清晰,洋星硕大无比的logo悬在画面中央,一排男的嬉皮笑脸把矿泉水瓶子夹在两腿之间,昂首挺胸等着姑娘半蹲在自己面前。
仿佛是等待授勋的战斗英雄。
真的有年轻女孩子迟疑着走上前,有的不知所措,有的宛然赴死,有的脸上挂着僵硬麻木的笑,缓缓地蹲下去。
没有人知道她们是为什么而跪,是几万块的红包,是不被为难的工作环境,还是不被孤立的人际关系。
又或许什么都不为,或许她们从来从来都是跪着的。
下半段,一个清瘦的黑影突然冲进画面,上台将那个半跪的女孩劈手拉起来,头也不回地就往台下冲!
所有人都目瞪口呆,现场鸦雀无声,直到第一个如梦初醒的男声大喊“你干什么!”,一石激起千层浪,整个场面才如梦初醒般炸裂起来。
有人碰翻了摄像机,画面倾覆,视频就在这里戛然而止。
没有人看见那个被拉走的女孩后知后觉的泪水。
这段视频迅速蹿红,刷微博刷得陈舒羽叹为观止——他觉得自己已经够会骂了,但跟网友们比,他显然就是个弟弟。
洋星不愧互联网公司,没多久就开始大规模删帖,并开始发声明公关,称视频是合成的,纯属子虚乌有。
蠢得陈舒羽想笑。
现在删帖完全就是坐实了做贼心虚,他们越删,转发的人就越多,巨量的讨论和转发甚至惊动了舆情监测部门,越来越多的人加入了这场单方面对洋星的鞭笞和辱骂,那几个红光满面的男人已经被人肉出了个人信息,身份证号家庭住址全部明晃晃地挂在网上,猪头三的证件照只会更像猪头三,隔着三里地都能把人熏一跟头。
彼时关澈已经被陈舒羽一个电话拽回了工作室。陈舒羽知道她不会应对这些,叮嘱她电话微信一个都不要接不要回。
她的手机摆在陈舒羽办公桌上,而关澈本人正窝在角落的沙发里,捧着电脑,心无旁骛地看素材。
他满意地扫了一眼无知无觉的当事人,继续餍足地看社交平台,每看一条评论,他心情就畅快一分。
“这名字好熟!前两天那个什么奖,被抢了署名的,是不是她?”
“是她,好家伙,侠之大者为国为民是吧?”
“抛开这些不谈,那个是真拍得好,最后都给我看哭了!”
“呜呜呜呜呜终于有人发现我女神了!人美心善业务能力一流!《最后的英雄》,豆瓣8.7,买不了吃亏买不了上当!点开就是赚到!”
“这脸这身段,做幕后可惜了啊。”
陈舒羽等的就是今天。
他就势买了波通稿,各大营销号把沾了关澈名字的作品都盘点了一遍,各平台后台点击量噌噌涨,小众纪录片的数据从来没这么好看过。
送上门的热度,不吃白不吃。
对他来说,这是一场漂亮的翻身仗,而对暴风中心的某人来说,却并没有这么愉快。
关澈默默地把微博切到后台,侧脸看了一眼兴奋得红光满面的陈舒羽,垂下眼睛,什么也没说。
她从来不是喜欢被人关注的人。这些议论,眼神,对她片面的解读,都让她惶恐虚弱,让她觉得自己像是一个物件,被人观察,评价,摩挲,被人仔细地打量,然后投射上一些他们喜欢的东西。
但事情发展到这一步,一切都已经跟她本人无关,她是一个象征,一种商品,唯独不是一个能选择安全地隐没在人群中的人。
她既无权置喙,也别无选择。
关澈陷在柔软的沙发里,任凭无力感席卷自己,放任那种挥之不去的凝视感对她紧追不舍,她像是一只被困在樊笼中供人观赏的兽,从身体到灵魂,全都无处可逃。
……
这场风暴一直持续到半夜,冷风从窗户缝里一阵一阵透进来。关澈裹紧了外套,疲倦地看了一眼表。
凌晨两点半。
关澈推开工作室的门,一阵冰冷的疾风吹得她头疼。她下意识扶住身边的柱子,正想靠着缓缓,忽然发现地上窝了一大团黑影。
她吓得尖叫,影子迅速站起来,是嘶哑却熟悉的声音:“关老师?是你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