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下午，关澈无论如何也不会忘记。

    不敢问别人借钱，总不能真的吃一个月的苹果，于是万般无奈，她把主意打到了卖苹果上面。

    她怕被人知道她的窘境，不敢在学校卖，又没有摆摊的切实经验，于是她做了一个现在看起来匪夷所思的决定——景点人多，去景点卖。

    离A大最近的景点，就是衍星观。

    十八岁的关澈用瘦弱的手臂把满满一麻袋苹果拖到景点门口，又被保安驱赶，万不得已只能又拖到对面。把苹果倒出来之后，她才发现，她根本不知道怎么定价，更遑论张开嘴吆喝。

    就这样傻站了半下午，苹果都开始打蔫了，她急得几乎要掉眼泪，过来过去的游客，看着她，都像看着一个神奇动物，打量着，窃窃私语着，从她眼前走过。

    关澈羞耻心被撕扯着，眼底有细小的银波，仿佛在经历一道酷刑。

    这时候有人去而复返，问：“这苹果怎么卖？”

    她惶惑地抬头，是一个身量跟她差不多高的男孩子，十三四岁，脸上的稚气还没完全褪尽，深邃的眉眼和轮廓的棱角却已经初现。他手里还牵着一个小一点的男生，比起他来简直是一团稚气，玉雪可爱。

    那个瞬间，关澈想，要是能给他拍张照就好了。

    “喂，”他似乎不耐烦：“问你呢，多少钱一斤？”

    关澈愣愣地望着他。

    她不知道。

    好不容易有人要买了，她却不知道要开多少钱。

    他要是走了，下一个会来问价的人还不知道在哪，太阳这么毒，苹果晒一整天，肯定就完蛋了。

    在饿死和要脸的艰难抉择间，关澈几乎是鼓足了毕生勇气，道：“10块钱一斤。”

    ……那个年代，钱还很值钱，即使是京屿这种大城市，有人一斤苹果卖10块，也是要被告诈骗的。

    果然，旁边路过个看热闹的大娘，笑得：“姑娘，你这是金苹果啊，10块一斤？”她又碰碰那男孩的手臂：“小伙子，前面水果店，两块五，包甜。”

    那一刻关澈简直羞愤欲死，却还是不死心地坚持，声音小小：“是宁桐的苹果……”

    没想到那男孩看了她半天，从钱包里掏出两百块，塞给她：“不用找了。”

    关澈：“啊？哎……”

    他显然不打算停留，招手就拦了一辆的士，把苹果塞到后座，人就要上车。

    关澈如梦初醒，立刻掏出自己的简易相机，只来得及抓拍了这么一张，两个孩子就钻进车里，扬长而去。

    她看着自己手里的两百块钱，喜极而泣。

    这两百块成了她的精神支柱，等三周后银行卡解锁，她手里还剩下一百。

    那张纸币她一直没花，夹在自己第一次拍的短片刻录出的DVD里。

    那部短片名叫《苹果》。

    也是由此，她第一次在电影节中崭露头角，进入全国顶尖的纪录片工作室实习，并一路成长为一名成熟优秀的纪录片导演。

    ……

    “后来呢，”关澈用纸巾轻轻沾掉眼角的泪水：“那些苹果，怎么样了？”

    “那、那些苹果……”程琦瞠目结舌：“川哥把它们搬回来，给每个人都发，最后霍教练、我、祝玉，还有他自己，吃得都快吐了，才全部吃完……”

    事情终于串联起来——

    那时候在亭阳，车抛锚在半路，两人无所事事地尬聊，高圣川提起宁桐的第一反应就是“苹果西施”，那个怀念的语气，让她狠狠误解人家肤浅，着实作弄了他一番。

    还有霍教练第一次跟她聊天，张口就是“宁桐苹果”，当时她还以为家乡的特产要申遗了，没想到竟是那时候吃出的心理阴影，听到宁桐，第一反应就是苹果。

    原来命运早就告诉了她答案。

    关澈笑着，眼泪却止不住地掉。

    原来是你啊。

    高圣川总是遗憾，在她最怕最难的时候都是独自面对，他没有在身边，没能给她一点保护和帮助。

    他不知道，自己的一时兴起，是怎样拯救了一个刚刚来京屿，举目无亲的小城姑娘，并在很多年以后，完成了相遇的闭环。

    在无人知晓的青葱处，天意自有安排。

    邱意浓不愧艺术高材生，迅速祭出自己的素材库，将能跟这张照片匹配的元素全部拉出来：“请吧导演。”

    关澈粗粗一翻，摇头：“我们得清楚定位。首先这是一个小型宣传片，长度十分钟左右，既然主题是‘京屿印象’，那么京屿的地标、食物、特有的氛围，就是重中之重。但问题是，如果在电视上看到风景宣传片，又是常见的城市景色，你会停下来看吗？”

    邱意浓：“不会……”

    关澈：“对，观众也不会。类似空镜蒙太奇的东西，过去几十年所有人都看腻了，所以……”

    她期待地望着邱意浓。

    邱意浓很快接过话头：“所以不能往这条路走。无意义的镜头拼接并不会给人留下印象。”

    “差异性！”她一拍手：“差异性才是最重要的！”

    关澈赞赏地点头：“差异性也有很多种，哪个方向才是对的？”

    邱意浓明明感觉有东西呼之欲出了，但就是没办法明白地说出来，索性转头去问程琦：“你对京屿有什么印象？”

    程琦抿唇而笑：“我都很少出门的，你问我么？”

    “就是因为你很少出门，”邱意浓目光灼灼：“所以你才会在网上刷视频呀，刚好是我们的受众。”

    程琦：“……”

    没有这么夸人的。

    可问话的毕竟是邱意浓，他想了很久，答道：“我刚来那会儿，也去了京屿不少地方，但唯一有印象的，就是这个衍星观了，可能也是因为遇见了印象深刻的事？……刚听阿澈姐姐讲了那个故事，估计以后再提到衍星观，我只会想起这个来吧。”

    邱意浓忽然灵光一闪，悟了：“是感情！是观众能体会的感情！”

    关澈笑着拍拍程琦：“你有一半功劳。”

    邱意浓眼睛忽闪忽闪：“阿澈，你也没跟我说过，你们这行这么有意思啊！”

    关澈忍俊不禁：“光见贼吃肉，不见贼挨打吗？我在野外吃糠咽菜的时候，怎么不见你羡慕我。”

    邱意浓一腔热血凉下来，把下巴搁在桌上：“……确实。”

    “我有几个想法，你帮我参谋参谋，做个提案PPT吧。”关澈趁火打劫：“请你吃火锅，好吗？”

    集训进行到第二周时，高圣川之前喝酒长的那一点点肉，已经全数上交国家。

    集训队为了提高运动员体能，直接请来了摔跤世界银牌得主Lee，用他自创的训练方法，给运动员们开培训班，三板斧示范下来，所有人叫苦不迭。

    Lee个子不高，一身紧身运动服几乎裹不住浑身遒劲鼓胀的肌肉，脖子几乎跟脸一样宽，站在那里像一座小山：“牛角包训练主要针对上半身和核心肌肉群，可有效加强身体的协调性……”

    翻译前三个字一出口，有人的肚子十分不争气地“咕——”了一声。

    “牛角包有5、8、17、23公斤可以选择。”Lee笑道：“刚刚那位肚子饿了的，选5公斤的就好。”

    谁有脸真去拿五公斤的，尤其集训队里不只有本项目的熟人，9个项目40个选手，全都混在一起，谁都不愿意在别的项目面前丢人。

    花滑选手上肢力量要求不高，尤其男单，比有舞伴的双人滑和冰舞，上肢要求要更低一些，然而高圣川看了一眼站在队伍最后的沈炼，径直拿了23公斤的。

    沈炼始终都是一副微笑脸，笑眯眯的，高圣川怀疑他这个表情，就是为了不让人发现他到底在看谁。

    牛角包不同于一般的哑铃，除了拖、举、握等常规动作，还有甩摆、环行等进阶版训练，对力量要求极高。

    高圣川倒是不惧这些，他从小就习惯一有想不通的事就去泡健身房和陆训室，用大量训练麻痹自己，所以体能对他来说，从来不是问题。

    更巧的是，近两个月他想不通的事，刚好特别多。

    隔壁双人滑的姑娘看着他把一个出国行李箱那么沉的羊角包练得虎虎生风却面不改色，肌肉线条雕刻般清晰流畅，用胳膊肘碰了碰自己搭档：“你什么时候能练成那样，我抛跳就不会脸着地了。”

    男搭档：“……”

    他蹭到高圣川旁边，耳语道：“川子，别现了，差不多得了。”

    高圣川皱眉瞥了他一眼，没讲话。

    那姑娘也跑过来，叫道：“川哥，你教教他吧，他臂力总也使不出来，抛跳捻转总是摔我。”

    男搭档面子上彻底挂不住了，一边拉她走一边道：“教什么教，男单和双人能一样吗……”

    姑娘恋恋不舍看了高圣川一眼，被搭档拉走了。

    轮到第二项——训练球时，Lee忽然动了歪心思：“大家似乎都有点困了，咱们来点刺激的：两人一组竞争对抗，谁抢到训练球，中午我赞助一个额外的鸡腿！”

    40双眼睛齐齐绿了。

    不愧是当教练的，太会拿捏人了。

    Lee眯着眼睛看了一圈，一指高圣川：“你，上来。”

    高圣川顺手拉了在他旁边狂念经的李晏舟，大步走上台。

    Lee大笑：“怎么还欺负小孩子？”他拍拍李晏舟的肩膀示意他下去，又指了指双人滑的那个男搭档：“你来。”

    训练球基本是一个球形的沙袋，两侧伸出两根带抓手的绳，荡、甩、高翻高抓，以训练运动员的手臂力量。

    Lee把一个训练球放在两人中间：“准备——”

    “开始！”

    高圣川率先发难，躬身双手抓起球，眼见对方向着目标扑来，他上身一闪，轻松避过抢夺的双手，同时脚下迅速移动，绕到对手左侧，趁他还未来得及转身时，快速将两根抓绳卷在手中。

    搭档一击不成，瞄准了还剩半根、荡在空中的抓绳，伸手来勾，高圣川腰腹用力轻巧一甩，训练球在空中划出一道流畅的轨迹，向着右上方飞去。紧接着，他拉着抓绳往回一拉，训练球稳稳回到他怀中。

    对手又扑空，刚刚被女孩子点过，原本面子上就过不去，这下子丢人丢到了整个冰雪中心，心里更是不忿，大叫一声便一跃而上，本想要趁高圣川躲闪的一瞬间去拉抓绳，抢不抢得过两说，至少不能只有他一个人还站着。

    谁知他跳跃的一瞬间，高圣川竟然迎他而来，跟他错身而过，他一个犹豫，脚下没踩稳，眼看就要失去重心摔倒！

    这一摔，按他现在的速度和角度，肯定会严重崴脚，这种时候受伤，世锦赛还能不能好好比，就成了未知数。

    高圣川显然也看到他这半秒钟的失误，当机立断，立刻将训练球塞在他身侧，他本能地抓住球体保持平衡，加上运动员在冰上练出的落地本能，好险控制住重心，在摔倒前麻利地侧向翻了个身，最后向后坐倒。

    想象中的脚踝剧痛并没有到来。他怔怔地抬头望着，高圣川笑着对他伸出手：“我输了。”

    一众欢呼和鼓掌的嘈杂间，输家却站着，笑得灿烂又坦然。

    男搭档握上他的手，借力站起来，跟他用力拥抱了一瞬间：“谢谢。”

    高圣川重重拍了拍他的背。

    国家队选手之间，又何须多说呢。

    沈炼把手机放回口袋，抱着双臂靠墙看热闹，脸上分辨不出是什么表情。

    刚刚消停没有半分钟，电话又响，他只能出门去接。

    “嗯，刚刚的训练。”

    “是的。”

    “可以，我会继续观察。”

    沈炼万年不变的笑脸上，渐渐浮起一丝不耐：“嗯。”

    他挂了电话，在原地抽了根烟，才又往训练室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