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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75 章

    "Representitive China, Shengchuan Gao."

    这不是高圣川第一次站上世锦赛自由滑的赛场,却比之前任何一次都来得兴奋不安。

    从他在冰场中央站定,到熟稔的音乐响起,短短几秒钟,却在他的意识中无限拉长。

    冰面在他脚下无边无际地延伸开来,苍白、光洁、坚硬、冰冷,冰鞋温暖,刀刃雪亮,反射着场馆里的寒光,敲在冰面泠泠作响。

    鼻尖是扬起的冰雾融化在空气中特有的清冷气息,耳边寂静,却似有清风。

    他无比清晰地听到自己的心跳和呼吸声,在这真空似的寂静中放大、膨胀,直至填满广阔无垠的虚空。

    这是他的王国,是他的生命。

    是“高圣川”此时此刻存在的唯一理由。

    这一点感受像一滴水,极细极轻,坠入一片常年龟裂干涸的土地,扑通一声,却换来土地一瞬间脱胎换骨,绿意盎然。

    浑厚男声低沉忧郁地响起,一段简单的莫霍克步加转三后,他立起刀齿在冰上轻轻一点,冰絮瞬间四溅,同时左脚外刃压到极限起跳,完成了一个干净利索的勾手四周。

    他极远地张开双臂,感受幽深空谷间偶然到来的风,在旷远高原上不疾不徐地逡巡,带起的风将一切来自往事的汗水和泪痕擦净。

    唱词中对爱人的声声低语颤动着飘散在冰面上,似是将他的身体托起,他几乎没有助滑加速地直接进入了一个4F。

    “好家伙,平地干拔是吧?上次有这出吗?”

    “没有吧我记得?真的拼了……世锦赛上这样不管成功率我还是第一次见。”

    在周遭观众的议论中,关澈握住自己战栗的手腕,怔忪地落下泪来。

    她想起的,是那一晚在餐厅,他在薄纱一样朦胧的光里,对她说:“会有不舍和牵挂,但到最后,是不得不放手。”

    如果一切已成定局,那就好好放手,但在那之前,谁都不能阻止他燃烧至最后一刻。

    这才是他。

    这才是高圣川。

    沈炼抱着双臂站在场边,静静地看着场内。

    他清晰地感觉到高圣川身上正在发生着什么,把高圣川托举到最高点的同时,又隐隐地透着危险。

    而高圣川在场上,彻底将身体交给了十年间苦练不辍的自己。

    他不再默念下一次跳跃的技术要领,不再惦记到最后一个四周跳还有多少时间,也不再一遍一遍告诉自己,这是我的终点,我需要一个完美的句号。

    不再想、不再看、不再执着。

    他又感到了无与伦比的自由,就像他此生第一次穿着冰刀站在公园里,稚嫩的双腿颤颤巍巍地迈开第一步。

    那个裹得像小熊的孩子,闪着晶亮好奇的眼睛,蹦到他面前问:“高圣川,你选了花滑,你后悔吗?”

    我不后悔,做一名花滑运动员,是我这辈子最正确的决定。

    “你付出了那么多,最后只得到了一点点,你不觉得不值得吗?”

    我不觉得,因为在每一天每一次的训练里,我已经做到了最好,无愧于国家,更无愧于自己。

    “可是你还有东西没有拿出来,”那小子摆出一副臭屁的样子,歪着脑袋,又问:“你不觉得遗憾吗?”

    我遗憾。

    高圣川抱紧了手臂。

    Andrew的分已经出了,比他预想的还要好。如果他按照原节目配置,最后一跳是一个3A,已经是体力的强弩之末,但3A的得分能不能压过Andrew,是一个未知数。

    可如果这最后一跳是4A,那他将以绝对优势拿下金牌。

    但若是失败了呢?

    他的荣誉、他的梦想、他一切的热切和野望、他种种不甘和向往,统统压在这最后一跳里。

    所有成败,在此一举。

    这个念头让他惶恐不安,同时更让他热血沸腾——没有什么比这更刺激、更骄狂、更能向所有人展现高圣川是谁。

    如果失败将带来终结,那么道理很简单:

    不失败就行了。

    场上音乐进行到最后一个节拍,高圣川压步进入,加速后纵身一跃,一个4A流畅地完成,寒刃稳稳落下,在冰面划出一个完美半圆。

    观众席爆发出一阵难以置信的欢呼——

    “什么东西?他把4A放到最后了?”

    “……这体力,是神吧?是神无疑吧?”

    “靠,他要还能站着下场我跟他姓。”

    此前只听说高圣川在练习中跳出4A,却迟迟没有放进正式比赛里,今日一见,他竟然已能将这种难度发挥到完美!

    无论那种托举意味着什么,此时此刻,他确实在实实在在地创造历史。

    沈炼站在场边,眸色幽深地点点头:“他算是练成了。”

    这是他职业生涯中最完美的发挥,作为职业生涯的句号,可以说是无可挑剔。

    一曲结束,雷鸣般的掌声从会场每个角落倾斜而下,高圣川在这亦幻亦真的嘈杂中呼吸急促,胸口起伏不定,出汗出得几乎虚脱,会场的大灯照得他几乎眩晕。

    早就滑习惯的曲子,他从没觉得这么累过。

    最后的 ending pose 加场内致意,高圣川迟迟不愿离开,直到逗留时间逼近极限,他才顶着虚浮的脚步慢慢向出口滑去。

    他正要拥抱满脸是泪、冲他张开双臂的霍世平,忽然眼前一黑——

    全场寂静。

    将近五秒之后,观众席如梦初醒一般,爆发出巨大的声音。

    “怎么回事!”

    “站不起来了……受伤了?”

    “我看不像……倒像是强弩之末,实在滑不动了。”

    “放屁,你看过花滑没有,高圣川的体力是男单里数一数二的!这么重要的比赛,怎么可能滑不动了?!”

    各种声音,各种语言,在关澈的耳边交织成了一片细密的网,将她圈禁在其中,浑身颤抖着,丝毫动弹不得。

    手里的机器不知什么时候滑落了,视线中甚至开始出现眩光,令她无法思考,更无法向前迈动一步。

    高圣川被医疗队和现场人员团团围住,她眼睁睁看着他双目紧闭,冷汗湿透了那件黑金考斯滕,黑发紧紧贴住苍白得透明的面孔,无知无觉地躺在担架上,被医疗队抬下了场。

    发生了……什么?

    脑中信号迟了很多拍,才渐渐连成模糊的思绪——

    这不是世锦赛吗,是他一直期待的世锦赛,是纪录片最后的终点。

    就算是在低烧,身体状态不好,他会任由自己在这个最关键的时候倒下吗。

    昨天……怎么就没有伸手抱他呢……

    直到身边的李晏舟哑着嗓子叫她,她才如醉方醒地转过头,看到了一张想不起是谁的脸。

    她不知道她此刻的表情有多吓人,本来李晏舟已经被高圣川倒在冰上的画面冲击得够呛,看到她的样子,都还是倒吸了一口气:“关老师,你、你还好吗?”

    关澈没回答这句,说不好是来不及,但是根本没听见:“他怎么了?”

    李晏舟吓得不轻,听她这样迟滞干涩的声音,还是逼迫自己沉下性子安慰她:“可能就是低血糖,跟我前两天一样……你别急,一定没事的。”

    “带我过去。”

    他的手臂忽然被大力钳住,这个看着纤瘦的女人有这么大的力气,抓得他轻轻“嘶”了一声,才说:“好、好,你别急,我带你、带你跟着他们……”他低头看看关澈颤抖不止的手,扶住她的肩膀,跟着嘈杂混乱的人流,离开了冰场。

    高圣川再醒来的时候,意识还留在赛场,可身体却像是一堆报废了的破铜烂铁一样,又沉重又酸痛。

    听觉先于意识醒来,像隔着一层水,雾蒙蒙的,先是门锁轻轻一响,又是从极远处传来的熟悉的声音,好像是教练在跟谁交代行程安排,还有李晏舟在问要不要订点宵夜,等川哥醒来,也许会饿。

    醒来?刚刚……不是在比赛吗?

    他想睁开眼,可眼皮实在太重,死死阻隔着他的视线,他只好更用力地听,试图找出那个他一直惦记的人。

    有那么几秒,他甚至都想不起他到底在找谁。

    高圣川费力地抬起眼皮,嘴唇翕动着还没出声,李晏舟立刻捕捉到他的动静,叫道:“教练,川哥好像醒了!”

    霍世平立刻冲过来,被床脚一绊,险些扑倒:“感觉怎么样?”

    高圣川本能地想伸手去扶,却根本抬不起手臂,一开口,声音虚弱干涩得他自己都不敢听:“……她呢?”

    霍世平一愣:“谁?”

    李晏舟摸了一把自己脸上不听使唤的眼泪:“川哥应该在找关老师吧?”

    “哦,她啊。”霍世平关切的表情一秒钟结冰,言语间塞满了不以为意:“来看了一眼,走了。”

    李晏舟有些不忿,嘟囔着接过话:“关老师哭了……”

    霍世平一记凉凉的眼刀过去,他讷讷地闭了嘴。

    彼时的关澈,正在医院洗手间的隔间里,吐得昏天黑地。

    她瘫软在马桶旁边,喉咙苦涩一片,胃还在不依不饶地抽痛,痛得她冷汗一遍遍浸湿衣物,眼前阵阵发黑。

    医院迅速联系了国内的主治医生,迟衡马不停蹄发来高圣川的所有诊断和病理分析,最后得出了一个骇人的结论。

    医生询问病史时,她就在旁边。

    虽然沈炼和霍世平刻意避着她,声音压低到极致,可她还是听见了,包括医生那句致命的诊断:“做好心理准备,肿瘤大概率已突变为恶性。”

    她像傻了似的,仿佛瞬间丢失了前二十几年所有的经验和尊严,这种无措让她不顾体面地拉着霍世平,几乎是苦苦相逼地一遍一遍问,什么叫肿瘤恶变?

    可她想问的分明不是这个。

    她想问的是为什么明知道他生了病,还由着他这样拼命地训练?

    为什么不让他去治病,反而让他顶上这么重要的比赛,难道奖牌真的比一条鲜活的生命更重要?

    为什么……每个人都心知肚明,却个个三缄其口,只对她一个人瞒得滴水不漏,讳莫如深?

    胃里又是一阵直逼后脑的刺痛,她将头埋进马桶,连最后一口水都吐干净了,再往后,竟是淡黄色的液体,苦得她立刻流下泪来。

    九年了,仍然是这种想起来就让她指尖发麻的感觉——当年失去至亲,被一个人孤独地留在世界上,被审视、被窥探,日夜不停的幻觉和眼泪,从里到外全部瞬间碎裂,鲜血淋漓地散落一地,挣扎着一点一点拼凑,最后从一地血污中站起,看起来衣衫完好,背地里却依然满身裂痕。

    她太害怕了。

    这么多年,她是如此害怕失去,以至于不敢跟任何人靠得太近,只要不拥有,就不会失去。

    可是那个人那么耀眼,那么笃定,看着她的眼神热烈到让她有了幻梦一样的错觉。

    人间不值得,但或许他值得。

    他那么温暖,是不是至少,值得她冒险去伸手抱一抱。

    她抓着已经捏得青紫一片的手臂,怔忪地想,为什么要心存侥幸?

    这时候天已经很晚,走廊上来往的人都已经散去,整个医院似乎陷入了一种昏沉的寂静,真空一样隔绝了惨淡的现实,仅仅从门缝中漏出一片薄薄的光,静默地陪伴着她。

    在幽深的寂静中,关澈渐渐从濒死的痛苦中清醒过来,呼吸渐渐平复,太阳穴针扎般的疼痛也渐渐散去,脑子里关于高圣川的一切终于露出了她潜意识里早就明白、但刻意不去看、不去想的狰狞事实。

    在卢斯克鲁机场的表白,在她提起“以后”时的欲言又止,她命悬一线时在她耳边说的那句“秘密”……

    缀在这盘根错节却丝丝入扣的锁链结尾,彻底击碎她所有侥幸的,是他的那句——

    “不,就世锦赛吧,当做结尾正合适。”

    她那时候全副心思都在项目上,竟然也没有仔细思量,他说的那个“结尾”,到底是什么。

    许久之后,门外再次响起敲门声,竟然是一个熟悉的男声:“关老师?还好吗?”

    关澈仔细分辨了片刻,才听出,这是李晏舟颤抖却故作镇定的声音。

    “我们点的餐到了,要吃一点吗?”他问。

    隔间里没有回应。

    “刚刚教练让我订三天后的机票,说川哥还要缓一缓,你要一起走吗?”

    里面一点声音都没有。

    如果不是刚刚护士找他,说好像是他们同行的女士在洗手间里,情绪激动,他会以为关澈根本不在这里。

    李晏舟咬了咬嘴唇,有点无所适从。

    他本来就是一个边缘的旁观者,跟其他队友信誓旦旦以为川哥只是太拼了低血糖,毕竟那样一套节目,根本不是人能滑出来的。

    结果好像从教练到队医,人人都知道内情,只有选手们像一群天真烂漫的小傻子。

    瞒着我们就算了,怎么连关老师也瞒,她可是……

    李晏舟承了关澈的情,竟然有一瞬间针对高圣川的不忿,冷静了却又觉得被夹在中间,不知如何是好。

    犹豫了片刻,他决定现在还是站关老师,于是小心又偏袒地轻声说:“你要是想提前回去的话,我现在就帮你订票。”

    仍然没有得到回应,他抬手正准备再敲,隔间的门忽然开了。

    关澈看起来表情如常,除了常日里苍白的唇色带着一抹不祥的殷红之外,其余并无不同,依旧是安静得有些疏淡的样子,唯一一点,是她空洞得几乎失焦的眼睛。

    李晏舟怔了怔,有几秒没找到自己的声音。

    “他怎么样了?”

    她一开口,就击碎了她无异的表象:她的嗓子被胃酸反复冲刷,已经喑哑得几乎听不清。

    “川哥已经醒了,刚刚吃了点东西。”李晏舟把视线从她脸上撇开,停了停,又道:“刚刚他还问起你。”

    愣了好几秒,关澈才答:“……是吗。”

    “关老师……”口中的话像烫嘴一样,在舌尖滚了好几圈,他还是没忍住:“你要不还是去看看他,川哥他真的……有点不太好。”

    说完他偷偷瞄了瞄关澈的脸色,做好了百分百被拒绝,甚至被迁怒的准备。

    她跟川哥的感情不像是假的,结果被瞒得茫无所知,哪怕这时候关老师选择不去见人,直接转身一走了之,他也不会觉得有什么奇怪。

    可下一秒,他就听见关澈哑着嗓子道:“劳烦你替我买瓶水。”她走到洗手台前,望着镜子里的人麻木的双眼,在感应水龙头的哗哗声中清晰地说:“我不能这个样子去见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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