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圣川想到了每一个反对这个提案的角度，唯独没有想到，最先旗帜鲜明反对的人，竟然是关澈。

    他忘了避嫌，一瞬不瞬地盯住她的眼睛，眼底翻涌着无数难以启齿的情绪，想问，又问不出口。

    一种深切的失望猝不及防涌上来，如同一堵几米高的巨浪拍下来，拍得高圣川无所适从。

    上一次在咖啡馆，最后关澈面色怫然地呛他时，高圣川都没有这么清晰地意识到，关澈是真的想跟他划清界限。

    而关澈不闪不避地注视着他的脸，目光看不出一星半点的私心。

    她不会不懂这个提案意味着什么——肯定有人告诉过他，这主题风险很大，除了过审问题，还有观众情绪，还有拍摄尺度，这一切都需要精细的研究布局，作为一部平台工作室出品的项目，性价比极低。

    他一定是一意孤行了，就因为她说过，她真正想拍的东西，是死亡。

    无论在那哪个层面，这都是高圣川非常大的诚意，但她竟然拒绝得这么干脆，这么绝对，这么理所应当。

    高圣川只觉得呼吸不畅，下意识拿起水杯，想喝口水压一压，却发现早就空了，面色不虞地将水杯放在桌上，不发一言。

    会议室气氛陡然阴下来，安静得令人惶悚不安。

    其余四人目目相看，也没想到，关澈居然这么直白地拒绝高总的提案，连一点转圜的余地都不给。

    “我觉得……有爆点啊，”常导演犹豫着打破沉默：“如果能成，这就给市场和潜在资方一个信号，我们能搞定审查，有些东西别人拍不了，我们能拍。”

    “那如果不行呢，”关澈一改平时温和耐心的口吻，反问道：“这么多人力物力投进去，如果倒在最后审查那一步，等于所有努力都白费了。”她舒了口气，缓了缓语气：“咱们拍独立纪录片，可以以小博大冒个险，但大厂不能做这种事，越是大厂，在这种事情上越输不起。”

    司爽在旁边，若有所悟地点头：“这倒是真的，独立导演尚且可以曲线救国，那么多眼睛盯着大厂，那肯定是……”

    高圣川听了他们的解释，心绪稍平，明白她的拒绝也是在为整个项目考虑，于是他略松了口气，勉强挪开眼睛，不去看关澈，但眼角余光始终留了一段在她身上，发现她也在看他，欲言又止。

    他不知道，关澈还有后半句，在人前无法说出口。

    高圣川半路出家，一入行就是空降兵，所有能干活的人都在等着看他的笑话，他做得好当然万事大吉，出一点岔子，手底下的人自然而然就会怀疑他的能力和专业性，到时候他如果想再上一步，少不得需要漂亮的履历支持，要是第一次带项目就一败涂地，他怎么服众，以后要怎么统御下属？

    关澈既然答应来做顾问，食君之禄就得忠君之事，她要选一个能力范围内效果最大、风险最小的选题，漂漂亮亮给他打响第一枪。

    这也不算是私心吧，她想，这是工作的一部分。

    就算他不明白也没关系，我做我自己认为对的事情就好。

    其余两位有心让这事翻篇，绞尽脑汁又提了几个想法，都被一一否定，眼见日头西斜，人倦马乏，选题会渐渐陷入了僵局。

    高圣川康复还没多久，精力明显不如从前，刚捏了捏眼角，准备来点红牛顶一顶，就听关澈叫他：“高总。”

    语气轻得让他心尖发痒。

    关澈望着他发红的眼睛：“不然今天就先这样？选题会开好几轮也是常事，大家回去整理一下想法，然后再聚，好吗？”

    高圣川心里的龃龉还没过去，却还是忍不住对她安抚地笑了笑，随口开了个玩笑：“看来关导下面还有约。”

    见她低头莞尔不语，高圣川轻咳一声：“行，今天辛苦大家，后续时间群里安排吧。”又叫助理：“小汪，给大家叫车。”

    会议室里的人渐渐散去，关澈路过高圣川身边时，停了停脚步，却没开口，跟他错身而过。

    高圣川下意识叫她：“关老师？”

    关澈转身看他，问：“怎么？”

    “……没什么，”高圣川摇头：“路上小心。”

    高圣川一个人坐在会议室里，好久都没动。

    他对着屏幕，一页一页翻着那个关于死亡的提案——这根本不是策划部交的，这是他自己亲手做的。他每个细节都抠过，唯恐自己不够专业，还请教了专业人士，听了不知多少句劝退，才最终定下了方案。

    他以为最多就是自己水平有限，她不喜欢，却没想到，连让她完整看到的机会都没有。

    他忽然觉得累。

    这种累在他当运动员一天上冰十小时的时候没有过，在他扛着身体不适学习背书啃案例的时候没有过，在他开会前一遍一遍预习着跟关澈的每一句对话的时候，也没有过。

    他第一次想要放弃。

    坐得久了，他脑子也跟着混沌起来，于是他慢慢站起身，给小汪打电话：“准备回去吧。”

    小汪就在隔壁，接到电话立刻过来，两人正要离开，高圣川的手机忽然进了一封邮件，然后小汪眼睁睁看着高圣川停在原地，表情从纠结，到震惊，又到困惑，最后抬起头，指着屏幕上的两个字，钝口拙腮地问：“这、这两个字，念什么？”

    小汪：？

    他凑过去一看，满屏幕只有两个大字：“未婚啊。”

    高圣川不明所以地笑了一声：“念什么？”

    小汪：“……未婚……”

    他话还没说完，突然被自家老板死死抱住。

    小汪吓得死命推他：“您、您做什么！”

    高圣川脸上还哪有一点刚刚郁结凝滞的影子，眼睛亮得出奇，嘴角马上要咧到耳根，他放开小汪，声音出口就高了半个八度：“你下班吧。”

    小汪：“……”

    这份工作真的有那么重要吗。

    要不，明天还是辞职算了。

    ……

    那封邮件是HRD发的，他惶恐了一整天，虽然有关澈的保证，他还是心下不安，总觉得高总亲自过问的人，应该需要一个处理结果，于是他想了一下午，终于在下班前，眼睛一闭，把关澈的正式入职通知连带着附件里的信息表，一起此地无银三百地转发给了高圣川。

    此时的高圣川在会议室兴奋得坐立难安，点开通讯录又退出来，打开微信，又不知道该说什么，来来回回，手机屏都快搓出火了。

    最后他打算先回家冷静冷静，别又说出什么惊世骇俗的话来，把人家吓到，结果一出门，就看见去而复返的关澈，正站在会议室门口。

    “我手机忘拿了，”关澈指了指会议桌上躺着的手机：“是不是耽误你了？”

    高圣川一句“没有”在舌尖打了个转，原吞回去：“啊，没事，知道你会回来找。”

    他把手机递给关澈，松手的前一秒后了悔，又收回来：“关老师，能赏脸陪我吃个饭吗？”

    他兴奋劲儿写在脸上，看得关澈困惑得不行，刚好也想跟他解释两句会上的那点争执，她想了想，道：“我请你吧，你回来我还没给你接风。”

    “行啊，”高圣川一年来第一次笑得这么开怀：“那我可挑贵的啦。”

    他所谓的“贵的”，是之前他们去拍栖霞湖，想去却没去成的那家素斋。

    素斋馆名为“松心契”，店名风雅，装潢也清致逸然，穿着飘逸黑纱长袍的服务生将两人引到订好的雅座，微微躬身致意，便安静离开。

    关澈自己动手泡茶，第一遍茶汤抬手泼尽，又浇了第二遍，才听见高圣川问：“关老师，你有没有什么话要跟我说？”

    她把水壶轻轻搁在泥炉上，垂目诚恳道：“今天开会，我不是故意要那样呛你。”

    高圣川大马金刀坐她对面，无谓道：“嗐，这有什么，也值得你这样当真地道歉。”停了停，不甘心似地又问：“那……你知不知道我为什么要做那个选题？”

    关澈抬眸看了他一眼：“知道。”

    行吧，高圣川想，只要她明白，那也值了。

    “就是因为知道，我才更要道歉。”她声音远比白天开会的时候柔软，也远比之前疏离：“身为顾问，我不能因为个人情绪影响判断，我要为我给出的每一个建议负责，但……”

    关澈动作轻缓地给高圣川斟茶：“但我理解你的用心，而且我也知道，你为它付出了特别多的努力，所以，谢谢你。”

    她声音放得很低，藏在潺潺的水声之后，几乎听不分明。

    高圣川盯着茶杯里琥珀的茶汤很久，才问：“除了这个，没有别的了？”

    自然有，但关澈点点头，道：“没有了。”

    他的兴奋劲儿被热茶和她毫无私心的回答按下头，沉声道：“关老师，你其实没有结婚，对吧？你……为什么骗我？”

    关澈如如不动地坐在蒲团上，鼻观口，口观心，一时不知道该怎么解释。

    戒指是她自己买的，说不好是为了圆自己一个幻梦，还是为了让自己不要忘记。

    但渐渐地，有流言自圈中传开，她身边间歇出现的那些无聊的试探和撩骚一夜之间散去，就连某次在活动上偶遇宋青霄，他也是远远看了她一眼，连话都没来跟她搭。

    这倒是无心插柳，于是她也就默认下来，交代邱意浓，别承认也别否认，让他们去猜好了，她也落得个清净。

    再后来她一个人去了旌安，不知怎么就传成了她去旌安是去结婚的，嫁了对她有恩的当地人云云，听得她又迷惑又好笑，时间线都对不上，还能这样有鼻子有眼，便也懒得去做无谓澄清。

    也不是没想过要解释，开题会上，司爽问起她领证的经验，她还没张口，就被高圣川像避祸一样打断了，噎得她胸闷气短的。

    今天的入职信息更是她未曾设想的场面，之所以会填“未婚”，一层原因当然是不希望打工人因为她的原因背什么锅，另外一层原因是，她知道高圣川不是会故作疏离的人，公司不比别处，一个空降兵，还没出什么成绩，要是就传出跟有夫之妇有染的传言，对他不可能是好事。

    但这桩桩件件，她都无法跟他解释，让他知道这些，她苦心抽离的努力，就会瞬间毁于一旦。

    关澈不说话，高圣川也不发一言，就这么一瞬不瞬地盯住她看。

    待茶汤半冷，关澈才道：“没想要骗你。”她褪下戒指握在手心，一会儿又放进口袋：“只是为了区隔一些麻烦。”

    高圣川笑了一声：“那个麻烦，该不会叫高圣川吧。”

    关澈：“……”

    熟悉的配方，熟悉的味道。

    她定了定神，耐着性子道：“我从来没有觉得你是麻烦，从一开始就不觉得。我只是不想跟谁再有纠缠，只是想一个人待着，除了工作，我的生活里不想再掺和任何私交，你能明白吗？”

    高圣川倔强地撇开脸：“不能。”

    虽然不情愿，但他能接受关老师是因为喜欢上了别人才不理他的，他宁愿关澈面带歉意地告诉他，对不起啊，你离开太久了，我已经找到了真正的幸福和安宁，祝福我吧，这不也是你希望的吗。

    他会难过得要死，但是他能接受，毕竟只要关澈能幸福，他怎样都无所谓。

    可他见了关澈三面，终于理解了邱意浓说的“飘忽”是什么意思——她整个人就像一段轻烟一样，无所依凭，无所留恋，好像稍不留神，她就会被风吹散，再无痕迹。

    他不能接受现实是他深爱的姑娘因为他的伤害，又回到了好不容易走出的保护壳里，她的明媚、她的温柔、她对这个世界看似漠然实际却炙热的爱，如同昙花一现，就因为他的拒绝和逃离，全部消失了。

    这可是他在地狱般的生死边缘都还在惦记的人，他怎么能接受。

    关澈长长地叹了一声，柔声道：“好，那不如今天，咱们就把话说清楚，行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