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澈顿了几秒，从他手中拿出控制器，重新播放影片：“为了体验不同的生活环境。”
画面里，母亲正抱着迷糊的女儿冲进卫生所，所幸当地医生会少数民族的语言，很快明白了状况，安排护士立刻检查输液，她却惶恐瑟缩地站在原地，不知道下一步该去哪里。
这时候高圣川才注意到，有一个年轻矫健的身影出现在镜头里，帮着跑前跑后，交钱开单拿药，倒是娴熟得很。
“这就是我借住那家的儿子，”关澈声音里带着笑：“就是他送我去的卫生所，这么熟练，也是因为那次有经验了。”
高圣川闻言，仔仔细细地看屏幕，那人跑得太快，几次都看不到脸，只有一个模糊的人影。
“跑得蛮快吧？”关澈指着他的虚影，笑道：“他说是小时候赶羊练出来的。”
笑得高圣川心里酸溜溜的不得劲。
很快，镜头给了那男孩一个正经的特写：黝黑红润的脸，很年轻，轮廓是少数民族特有的立体深刻，一头卷发微微汗湿在额前，感觉到镜头拍他，抬头露出了一个羞涩的微笑。
镜头是有感情的，对着他的时候，画面那种冷寂悲凉的感觉似乎稍稍松弛，有一种熟稔亲近的情绪。
高圣川：“……”
哥们儿你害羞什么呢，来，你到我面前来笑。
高圣川悄悄用余光扫了一眼关澈，关澈坐姿表情都丝毫未变，目光坦荡，也不像是有什么事想瞒他的样子。
他一时有点搞不清楚，她到底是觉得他们已经没关系了才这么磊落，还是她本来就对这男孩只有熟悉和感激？
想试探，又担心关老师觉得他没正事，高圣川只能轻咳一声，道：“这哥们儿，长得挺帅哈。你说的要报答的有恩情的人，就是他？”
“嗯。”
高圣川：……
你还嗯！
只听关澈道：“纪录片原本就是小众产品，不涉及猎奇的少数民族题材更是，所以要尽可能吸引观众扩大影响，找外形条件好的配角也是一种办法。”
……倒是非常理性专业。
她扭头看他：“光这样说你记得住吗？要不要用备忘录写一下？”
高圣川：“……不用，我脑子还行，真的。”
影片后半段，关澈放了几个由于观念和常识不足所带来的困境，虽然一一突破，但最终因为耽误了治疗时间，小姑娘的腿还是留下了一点残疾。
最后，女孩跛着脚，依然奔跑在自由的山间，却跑得很慢、很小心，在一次失去平衡的跌倒之后，她抬起头，对着镜头露出一个天真却惶惑的笑脸。
画面淡出，影片结束。
算一算，这已经是高圣川第十三次看这部纪录片了，每看一次，却都像是新的一遍。
他不懈地从所有不起眼的角落里试图抠出她生活过的痕迹，从画面的边角，从旁白的字里行间，想要拼出一个他不在身边时她的生活，却一次又一次陷入她克制又深刻的感情里，不能回神。
他第十三次听到悠远而悲悯的片尾曲，第十三次在字幕里看到关澈的名字，第十三次骄傲地想对全世界说，你们看，这就是关澈，是我深爱的那个姑娘。
关澈在他身边站起身：“结构方面，这部片里就这么多，还有很多变体，你换一部看，也像这样拉一遍，就能学到很多。”
其实她迁就高圣川不是科班，讲得都很基础浅显，里面更深更意象化的东西，高圣川早请专家研究过，掰开了揉碎了给他讲，对这些东西他烂熟于心，但还是乖乖点头：“谢谢关老师。”
她收拾好东西：“一会儿有什么安排？”
“没什么……”高圣川道：“要一起吃饭吗？”
“不吃了，你要是有空，方便送我回去吗，我有东西要给你。”
高圣川：“……那必须方便。”
高圣川把车停在她单元楼下，关澈道：“上来。”
高圣川：“啊？这不好吧……”
关澈困惑地望他一眼：“快来，我搬不动。”
高圣川：？
于是几分钟后，他对着门口几大摞碟片和笔记发呆。
“我上大学以来所有的拉片笔记，”关澈拍了拍自己的手稿：“全在这了。”
高圣川猛地想起关澈第一次跟着他去冬运会，他看不惯人家，以为人家是无病呻吟的文艺青年，关澈呛他，说那样的拉片笔记她有四百九十二部。
那时候他以为这姑娘就是逞口舌之快，后来关系缓和，就把这事忘了。
没想到一年多以前的子弹，在这里正中他的眉心，直接给他打了个仰倒。
他随手拿起一本来翻，里面的字密密麻麻，一行空白恨不得填进去两行字，看得他两眼发晕：“全、全都要熟读背诵吗？”
再往后翻，竟然还有插图。
花样滑冰真是世界上最简单的事了，他想，放我回去再学一个4A吧，5A也行。
关澈笑：“不用，你又不当导演，就是多翻翻熟悉一下，都是特别好的片子，看点好东西，不容易被骗子糊弄。”
高圣川有心思再多聊两句，但是站在人家家门口，实在是拉不下脸来。
关澈想问他要不要进去喝点东西，又怕他误会，一时也找不到个合适的说法。
于是两人就这样面面相觑地站在家门口，欲言又止，欲说还休，欲罢不能。
高圣川感觉到她神色里的一点闪躲，便抱起东西，道：“那行，我……”
话没说完，他整个人被一股大力狠狠一撞，手上的东西噼里啪啦掉了一地。
高圣川心疼得不得了，抬头怒目而视，只见邱意浓面若冰霜，居高临下看他：“你怎么在这？”
高圣川：“啊？”
邱意浓：“给你五分钟消失，我现在不想看到任何冰海的人。”
高圣川：“你……”
他“你”了半天，看在关澈的面子上，先咽下后半句，心里狠狠给邱意浓记了一笔。
关澈也吓了一跳：“怎么回事？”
邱意浓语气几无起伏：“分手了。”
关澈：“……怎么回事？”
高圣川：“……”
此时不跑更待何时！
高圣川：“那行，你们先聊，我……”
“等等，”关澈拉住他，在他耳边道：“东西收一收进来，有用得到你的地方。”
邱意浓从公司离开，路上接了两个电话，过了一小时才到约定的地方，程琦一句也没抱怨，只是问她去哪里了，早饭有没有吃，昨天是不是又熬夜了？
邱意浓叫着肚子饿，程琦给她点了她最喜欢的套餐，把里面的香菜挑到自己碗里，等邱意浓满足地吃完最后一口，他才说：“邱邱，我们分开吧。”
邱意浓一口水没咽下去，差点呛死。
提分手的原因也很简单——程琦觉得自己好像已经成为她的绊脚石，在她身边只会阻碍她追寻梦想，而不是跟她一起往前走。
邱意浓第一反应竟然是：这个理由真的很程琦，真是人设不崩啊。
她不是不难过，可她也觉得，自己现在确实没有额外的精力再去经营感情了。
于是在深思熟虑五分钟之后，邱意浓点了头，之后程琦结了帐，独自离开。
高圣川人听傻了：“不是，他说要分手，你就答应了？”
“我能怎么办？我工作一天，忙得话都不想说，还要给他打电话，打视频……”邱意浓说了半天，突然问：“你怎么还在这？”
关澈往她手里塞了一杯冰橙汁：“他来做客的。”
“哦，你说，”邱意浓问关澈：“我分得对不对？”
关澈毫不犹豫：“对。”
高圣川：“？怎么就对了，你这……”
余光一瞟，发现关澈在给他使眼色。
高圣川从关老师如流：“分得对，他也太作了……”
话没说完就被邱意浓拿纸巾砸了：“你不许说他！”
高圣川：“哎我……”
关澈赶紧安抚：“失恋了，让让她。”
邱意浓絮絮叨叨：“我知道他没有安全感，每天要很多陪伴，可我真的做不到啊，我就是很累很烦，说不了两句我就想吵架，不联系那不是为了不伤感情吗……”
尾音没落下，她忽然住嘴。
听到分手两个字的时候她没实感，事无巨细跟好友倾诉的时候也没有实感，却在说完这句话之后，邱意浓忽然明白，她跟程琦，也许真的要到此为止了。
在她最迷茫的时候，是程琦陪在她身边，现在她找到自己最喜欢做的事情，他却走了。
那个少年从屏幕里走到她面前，给了她一段鲜亮沉静的时光。在一个庸常的午后，陪她吃了最后一顿饭，然后离开了。
关澈安静地望着她，往她手里塞了一张纸巾。
邱意浓低头看那张印花纸巾，上面的一树春花忽然被浇透，一滴，两滴，渐渐下成倾盆大雨。
高圣川听得心堵，半天也憋不出一句安慰的话来，走到一边给程琦拨电话。
程琦秒接了，声音听起来很正常：“川哥。”
高圣川问：“你干嘛呢，知道关老师家吗，来一趟吧。”
那边沉默了一两秒，平静道：“邱邱跟你们在一起吗？”
“……是。”
程琦笑了一声，道：“我就不过去了，去了也没什么分别。她要是生气，你就替我劝劝她，就说都是我的错。”
高圣川“啧”一声：“也不能说是你的错吧……”
“没事的川哥，”程琦道：“能让她高兴点，说我什么都行。”
高圣川窝着一股无名火：“一定得这样吗，她也不会总这么忙吧？这也不是什么大事，两个人都好好的，怎么就不能往下走？”
程琦极快地抽了抽鼻子，语调平静无波：“那她也会有更多重要的事情要去做，我就……不一起去了。”
一声若有似无的叹息在电波中漾起一丝浅淡的涟漪，瞬间荡起又瞬间平复，好像没存在过一般。
程琦从来不是一时兴起的人，一个想法从诞生到说出口，要经历不胜数独自咀嚼的时光，他能这样干脆地离开，说明在任何人都没有意识到的时候，他已经攒够了失望。
这一点高圣川再清楚不过，便只能缓和了语气道：“……那行，那就都冷静冷静，到时候再说。”
那边答应了一声，挂了电话。
邱意浓哭得不能自已：“阿澈，你说我怎么办啊？”
关澈拍着她的背：“这还远不到最后呢。等你忙过这段时间，工作上了正轨，总会有时间的……”
“那现在呢……要是我改了呢？”邱意浓抽泣着：“要是我保证抽出时间来，好好跟他在一起呢？”
关澈握住她的手：“你那么喜欢他，如果能做到，你不是早就做到了吗？”
没办法了，高圣川想。
平心而论，如果是他升组那一年，或者关澈刚毕业那几年，他们俩就算遇见，也不会有时间谈情说爱。
可程琦几乎是跟着高圣川长大的，做师兄的闭着眼睛都知道他是什么人，他没什么野心，也没什么要求，所愿所求也就这么一点，难道能说是错么。
“没事啊，没事，正常吵架。”高圣川昧着良心安慰她：“他就是一时没想清楚，你先好好工作，好好吃饭睡觉，过两天等劲儿过了，我去找他聊聊，行不行？”
关澈也劝道：“看你这个黑眼圈，什么也别想了，在我这睡一觉，起来给你做好吃的。”她揉了揉邱意浓的脸颊：“乖，去睡你喜欢的软床去。”
邱意浓确实又累又困，洗了把脸，卧室就没动静了。
高圣川张望半天，见她真的睡了，才对关澈道：“没事，你也别烦了，我负责去劝他。”
没想到关澈一口回绝：“不，你别去找他，提都别提，没用的。”
“啊？”高圣川回头警惕地看了一眼紧闭的卧室门，压低声音道：“你到底什么立场，是不是早就想他俩分手了？”
关澈失笑：“什么话……我只是觉得，如果两个人要的东西不一样，那就是没缘分，勉强在一起，也不会有什么好结果。”
高圣川：“……所以你的意思，这两人没戏了？”
“现在是，以后不一定呢。”关澈道：“人的想法瞬息万变，搞不好明天她就想明白还是眼前人重要，不那么卷了，或者程琦一会儿就给你打电话，觉得自己太冲动了，都说不好。”
高圣川愣了很长时间，喃喃道：“这好像，不太可能。”
这两个人，从他认识他们的第一天就是这个性格，如果一夜之间就变成另一个人，那未免也太恐怖了。
他才明白，这就是“他们不合适”的委婉说法。
关澈也垂眸盯着自己的手指：“……现在绝了念想，以后要是能和好，那就是意外之喜。现在心心念念放不下，以后不能得偿所愿，就成了意难平，不好受的。”
这话听得高圣川一阵难过，问：“关老师，你是在说她呢，还是在说你自己？”
关澈后知后觉自己好像说漏了嘴：“没有。”
高圣川偏要凑到跟前：“聊聊嘛……”
“高总，家里食材有限，就不留您吃饭了，”关澈面无表情指着那一大摞碟片和笔记：“您先请回，有不明白的地方再问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