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圣翊一下楼，就看到她哥靠在车门上，双手抱在胸前，头一点一点，睡得心无旁骛。

    她过去轻轻踢了他一脚，高圣川立刻惊醒：“啊，回来了？怎么说？”

    高圣翊面沉如水，指着副驾：“上车。”

    高圣川晃了晃手里的咖啡：“你飞那么长时间回来，还是我开。”

    小翊一言不发，直接从他口袋里掏了钥匙：“上车。”

    高圣川长叹一声，绕过车头上了车。

    车身沉默着滑入夜色，高圣翊破天荒没有找着法子跟哥哥拌嘴，连他回来后的近况都没问，一路上缄默着，不停咀嚼着刚刚看到听到的一切。

    高圣川靠在头枕上闭目养神，忽然道：“小翊，哥没求过你什么事吧。”

    小翊头也不回：“嗯。”

    “知道你为我好，也知道你气不过，但这都是我选的，我当时那个样子要是让她看到，真比让我死了还难受。你拿这些事去怪她，真的不应该。”高圣川叹息一声：“今天就算我求你吧，别为难她，也别为难我——我不是早跟你说过，是我高估自己，没有她我根本没法活。”

    “行啊，”高圣翊轻笑一声：“你们爱怎么样就怎么样吧，我没那个本事管了。”

    高圣川挑眉看她：“怎么……她跟你说什么了？”

    高圣翊闭了闭眼，忽然觉得疲惫至极：“没什么，你别问了。”

    连着好多天，高圣川都不敢跟关澈讲话，生怕她被小翊惹烦了，对他说出什么绝情的话来。

    再见到她，是在黎氏影业制片部的市场讲座上。

    高圣川亲自把妹妹送到礼堂，让她听个新鲜，顺便耳濡目染一下，没想到回头就看到关澈坐在第二排，正低头跟司爽聊天。

    高圣川：“这讲座好像搞得不错，要不我也听听得了。”

    小翊向第二排瞥了一眼：“产品开发那边的会不开了是吧？”

    高圣川：“……啧。”

    黎氏近几年在AI研发上投入了巨大的人力物力，最近正要落地应用，开发那边为了落实具体方向，忙得焦头烂额，最近终于有了点眉目，申请高管团队参与决策会议，来最终拍板。

    这不去就有点不合适了。

    高圣川认命道：“行吧，你哥就是劳碌命。我警告你，不许靠近关老师，不许过去找她事，听见没有？”

    小翊大白眼翻上天：“……我有病？”

    高圣川还是不放心，叮嘱坐在最后一排的程琦：“看好她，出了问题我唯你是问。”

    至于程琦为什么会在这里，当然是因为今天的讲座上，邱意浓要代表制片部门做报告，高圣川无意间提了一嘴，他就申请川哥给他开后门。

    小翊见了程琦蛮高兴：“Yo，琦琦！大帅哥！”

    程琦安静地冲她微笑：“好久不见了，又变美了。”

    高圣川：“……恶心不恶心？行了你们慢慢互吹，我撤了。”

    他一走，旁边就有刚入职的小姑娘凑过来，怯怯地问：“你，是那个程琦吗？”

    程琦倒对这种场面很适应：“是呀，我是‘那个程琦’。”

    “啊啊啊啊！”小姑娘们尖叫起来，引得周围一片侧目：“可以签名合照吗！”

    程琦一一满足要求，对小翊抱歉道：“打扰到你了。”

    “哦哟，大明星~”小翊笑眯眯的：“我听说今天邱邱要发言呢，你怎么不坐第一排去给她加油？”

    “川哥没告诉你啊，”程琦还是笑着：“我们分手了。”

    小翊一噎：“啊？不是……为什么啊？”

    “唔……”程琦望着讲台旁边忙着往电脑里拷PPT的邱意浓，轻轻笑了一声：“也许就是不合适吧。”

    小翊听出他话里的伤感，有心安慰：“哎……你们哥俩，也是绝了……没事，不还有我哥陪你，喜欢上一个坏女人，爱得死去活来的，比你更惨。”

    “坏女人？”程琦困惑道：“谁啊？”

    小翊：“……你把我哥当什么人了，当然是关老师，不然还有谁？”

    程琦联想了半天，并不能把关澈和“坏女人”这个词关联到一起，于是虚心求教：“为什么？”

    “为什么？”高圣翊冷笑：“我哥都那样了，她还天南海北地拍片子，是，她心里记着，但她真就该干什么干什么，完全没一点影响？”她想起在关澈家里看到的那面墙，上面的每个字都历历在目，声音不禁低下来：“我怎么就那么不信呢……”

    程琦拧着眉头思索了一阵：“她不是因为川哥才去的旌安吗？”

    小翊一愣：“啊？她不是……为了项目吗？”

    “不是吧，”程琦努力回忆着关澈临走时，在机场跟邱意浓说的话——

    “不知道，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别问了，等我忘了该忘的，自然就回来了。”

    他把这话一五一十地跟小翊转达，然后道：“她在作品花絮里好像提了，是先去的旌安，在那边病了一场，才有的那个片子，不是为了项目去的。”

    小翊：“……”

    不是，这是什么剧情？

    她转而又问：“她……生的什么病？”

    程琦摇头：“不清楚，好像就是川哥手术那几天吧……那会儿你们那边也没消息，我也急得不行，后来我听到邱意浓跟她吵架，说什么‘你为了找信号命都快搭上了’如何如何，我猜，可能也是跟手术消息有点关系？”

    小翊忽然有一个荒谬的想法。

    我好像……冤枉她了。

    这个念头一出，她蓦地后颈发麻，身上鸡皮疙瘩一层接着一层泛起来，让她不由自主搓了搓胳膊。

    她为哥哥的隐忍和付出不平，但是她从来没想过，另一个人也在以一种她看不懂的方式，回应着这种付出。

    “不是……她为什么突然跑到旌安去了？”高圣翊不甘心，又问：“总得有个契机吧？”

    程琦：“这我不知道……现在想想，好像真的就是突然之间……”

    礼堂四角的扩音器忽然发出尖锐刺耳的共鸣声。

    “请各位安静一下，我们的讲座马上开始。”

    黎氏影业拥有丰富的制片资源，签约的制片人都是业内顶尖，讲座内容从观众观影习惯和市场倾向出发，深入浅出，用几个案例便由浅入深地讲明白了很多佶屈聱牙的概念。

    两场讲座过后，中场茶歇。

    司爽拉着关澈去外面透气，等人群散得差不多，她对着盥洗室的镜子边整理仪容边对关澈随口道：“我觉得黎氏还是制片部更厉害，咱们那个工作室嘛……”

    关澈顾及身后隔间里会不会有人，不想让她往下说，便打断道：“选题做得怎么样了？”

    “哦，我想了几个，但都有别人的作品珠玉在前……”司爽一边补口红一边含糊道：“我想就那样交了，咱们那个高总，颁奖典礼上他引经据典的，我还以为他多牛逼呢，上次开会，我总觉得他好像在纪录片这方面……怎么说呢，一瓶子不满半瓶子晃荡的感觉。”

    关澈本来在补妆，听到这句话，忽然把粉饼重重地一合。

    司爽似无所觉：“不过人家一个二世祖，应该也不在乎这些吧，不像小关姐姐你，这么专业，我做梦都想像你一样……”

    关澈从镜子里看着她，忽然问：“爽儿，你知道你为什么能签约吗？”

    司爽：“啊，是因为你放了他们鸽子，我递补进来的……”

    “放弃签约的只有一个，如果不算第四名的云澜传媒，要递补也应该是第五名，”关澈抬手轻轻把司爽耳边的碎发替她整理好，姿态诚恳亲昵：“是高总拍板，把你录进来的。”

    司爽好像从没想过这件事：“可是、他为什么……”

    “这我不清楚，但我之前跟他……”关澈抿了抿唇角：“算是有过一面之缘，聊过几句，我猜，是因为他想扶持同样优秀的女性导演。”

    司爽怔怔的，想，对啊，二三五名都是男的，关澈不来，她不来，黎氏影业工作室群这块资源，就真的一个女性都没有了。

    “我觉得他以后，会是一个很棒的领导者。”关澈轻笑着：“他完全不用局限于纪录片，也不应该局限于影视行业。他既然有这样的视野和能力，我觉得在专业方面，不用对他要求那么高。”顿了顿，她又道：“不过我想，一个会跟我聊李·琼斯德勒的人，专业应该也不会有亏的。”

    司爽瞪大眼睛：“李·琼斯德勒？”

    这是一个小众得不能再小众的纪录片创作者，完全的天赋流，风格风诡云谲剑走偏锋，对一般的从业者来说，审美价值100，学习价值为0.

    “是的啊，”关澈眼中尽是温润笑意：“我也惊呆了。”

    司爽若有所悟地点点头：“竟然是这样吗……”她下意识地咬了咬唇：“我现在、完全是他的粉丝了！回去我必须好好做做选题，下次……“

    两人聊着离开盥洗室，没有听到身后一扇隔间开锁的声音。

    高圣翊从隔间里出来，眸光复杂地注视着镜子里的自己。

    她哥在纪录片方面是什么水平她太知道了——就那么几个月的时间，想摸清一个他完全不熟悉也不擅长的行业谈何容易，更何况他的重点依然在集团经营管理上，病中的体力精力也不允许他完全地投入。

    什么李·琼斯德勒，高圣川能知道关澈致敬的大师科维奇·库里，这都已经是开小灶恶补的结果了。

    她偏过头，看了一眼空荡的走廊，关澈的背影早就混入纷攘的人群，看不见了。

    小翊望着镜子里那张茫然失措的脸，喃喃道：“高圣翊，你都干了些什么？”

    讲座下半场，第一个做汇报的就是邱意浓。

    关澈趁着她上场之前的几分钟空档，侧着身子给高圣川发微信：上次给你的片子和笔记，里面有个导演叫李·琼斯德勒，你先挑出来看看，下次开会要用。

    发出去想了想，又补了一条：先去看他的维基百科。

    那边没回，应该是在忙。

    邱意浓这次汇报的主题是《影视流行趋势与集体创伤》，从现代社会的集体潜意识出发，分析大众心理如何影响影视作品趋势的兴起和衰落。

    邱意浓站在台上，早就不是程琦第一次见她那种天真又花痴的模样，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沉稳专业、让人信赖的气质：“影视作品的趋势是大众心理需求的投射和选择，下面我将从时空、氛围、意象、视角和性别五个角度，试着分析其中的联系……”

    话题很大，又涵盖了作品元素分析、数据研究、观影习惯和选择的定义，还要结合心理学的现代创伤理论，邱意浓入职不过短短一个月，做出来的报告论据详实、论点分明，虽然浅显，但依然提供了一个非常好的视点和研究方向。

    程琦坐在最后一排，远远看着她探赜钩深地求索着她所相信的真理，脸上洋溢着一片明媚且自信的光芒，不禁轻轻扬起唇角。

    她真美，他想，这么好的人，我竟然曾经拥有过。

    “我们邱总太牛逼了，分手了还能做这么漂亮的报告……”高圣翊小声道，像是猛地想起程琦还坐在他旁边：“不过这是表面呢，私下里，她指不定伤心成什么样子。”

    说完这句，好像又想起了谁，喃喃着：“是啊，那都是表面呢，她伤心成什么样子，谁知道呢。”

    讲座意料之中地大获成功，结束之后，邱意浓一扫台上的沉稳端庄，一蹦一跳地跑到关澈面前：“阿澈！我厉害吗！你眼神亮晶晶的，我都看到啦！”

    “是你亮晶晶的，落到我眼睛里了。”关澈揉了一把她的耳朵，轻声道：“那个，程琦也来了。你要不要跟他见一面？”

    邱意浓有一瞬间羞赧和犹豫，关澈立刻道：“你要是不想见，我就把他劝走，好吗？”

    “不不不，我、我就是……”邱意浓忍住了不往后面看：“不知道该跟他说什么……”

    关澈忍俊不禁：“实话实说，把你怎么后悔，怎么想他，怎么想跟他复合又不敢说，怎么解决不了你们之间的问题却又放不下，全都告诉他。”

    邱意浓平日里伶俐的唇舌竟然打了结：“今天吗……那、我没准备呀……”

    “你翻来覆去跟我说过那么多遍了，”关澈冲她摊手：“这还叫没准备吗？”

    说话间，小翊和程琦迎面而来，在邱意浓犹豫着要开口之前，程琦便柔声道：“祝贺你，演讲很精彩。”

    落落大方的样子落进邱意浓的眼睛，针扎一样疼。

    关澈轻轻捏了捏她的手，给她打气，她深呼吸一次，尽量平常道：“饿了，有时间一起吃个饭吗？”

    程琦一愣，随机眼底漾开一片笑意：“好，但是这次挑我喜欢的，行吗？”

    高圣翊躲躲闪闪地望着关澈，清了清嗓子，还是开了口：“关老师，那咱们也，吃个饭？”

    关澈对她弯了弯眼睛，看了一眼手机：“下次吧，今天我得去接一个很重要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