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到关澈信息的时候,高圣川正坐在AI分部的会议室里,经历着一场漫长的剑拔弩张。
最近AI研发势头正盛,各个集团和风投机构都虎视眈眈地盯着这一块油光水滑的大肥肉,就等着看谁有能耐上去咬下第一口。
黎氏集团实力雄厚,自然不会甘心把机会拱手让人,研发部门焚膏继晷,夙兴夜寐,晚上十点以前打卡下班都属于早退,终于拿出不菲的成果,小规模试用调试后,最终到了大规模落地投入使用的阶段。
教育和娱乐的方向早已定下,顺利的流程却在智能医疗诊断这里卡住了。
这场对峙的起因很简单,运营部门交出的构想,是将现有的技术直接应用到黎氏旗下的私立医院,一来可以迅速推广,二来自家的私立医院客源稳定,经营成熟,可以规避掉很多不必要的风险。
原本会议的重点不在这,提出这个只不过是个过场——黎氏的传统,高层等闲不会插手具体落地实施的环节,尽可能让专业人解决专业事,而高圣川作为非典型高层,一没经验二非科班,所有参会人员对他的定义,原本是一个能摇出资源的养眼吉祥物。
可他们没想到的是,问题恰恰就出在这个养眼的吉祥物身上。
高圣川听完汇报,否决得斩钉截铁:“私立医院这个选择,我认为不理想。”
运营总监:?
谁家毛绒玩具说话了?
他本着高层打工人的职业素养,耐心地问:“您的意思是?”
高圣川挥挥手,小汪立刻调出调研报告,高圣川对着整理出的资料道:“据我所知,所有拿得出智能医疗诊断这个技术的公司,几乎全部把场景定在医院里。”
运营总监差点听笑了:“医疗诊断的应用场景当然在医院,总不会在学校,在写字楼里。”
高圣川面无表情睨他一眼,继续道:“这种打法,既打不出名声,也打不出差异,除了省钱省事,可以说是毫无优点。”
技术总监听这话,以为是在点自己,不以为然道:“智能医疗诊断算是AI医疗中很基础的应用,我认为,不该对这个分支有那么高的期待。”
大家都是大企业精英,都是体面人,话说到这份上已经够清楚:他话里话外,直指高圣川不懂技术、异想天开。
但高圣川从来不是别人点两句,就会放弃自己想法的人。
“同样的事情,已经有人做过,这跟捡别人吃剩的馒头去嚼根本没区别。”他手臂松松搭在座椅扶手上,一副好整以暇的模样:“这种事,不应该是黎氏集团做出来的。”
他用遥控器换了一页报告:“这里,才是我们该有的选择。”
报告上是一片一望无际的深山林木,期间辽阔的浅碧色牧场,像葱色拥笼下的一片碧湖。
“旌安。”
关澈在人山人海的京屿南站下车,掐着时间好不容易挤到出站口,正见到要等的人大包小包出来,对着出站闸机一筹莫展。
“珈熙!这儿!”
少数民族名字太长,身份证上都写不下,关澈怎么也学不会那种舌头打卷的口音,最后男孩干脆让她给自己取个汉族名字,好念好记。
关澈便以他本名的谐音,取了“珈熙”两个字,意为清新爽朗、神采飞扬。
珈熙本来一脸茫然,听到她的声音瞬间高兴起来,冲她拼命挥手,笑出一口大白牙:“关姐!”
工作人员帮他开了闸机,珈熙立刻冲出来,把手里一个硕大的麻袋递给她:“礼物,礼物!”
里面有新鲜的松子,鹰嘴豆,还有一整只真空包装的风干羊腿。
关澈:“……”
“县城说这不会坏!”珈熙比比划划,眼睛亮得吓人:“姐姐!想你嘛!”
关澈笑着接过他的礼物:“谢谢你,还顺利吗?”
顺利才有鬼。
这是珈熙长到二十岁,第一次走这么远的路,还来京屿这样的大城市,中间不知道走错路多少回,靠着无数好心人的帮忙,才坐上动车。
“动车好快!”珈熙兴奋得不能自已:“喜欢的嘛!”
关澈被他亢奋的样子逗笑:“好啦,先回酒店放行李,然后带你去吃好吃的。”
“旌安”两个字一出,会议室立刻陷入了一片意味深长的沉默。
AI分部的CTO挑了挑眉,若有所思地注视着高圣川,却没有说话。
运营总监轻笑一声,用教小孩的口吻道:“高总,这不现实。首先,AI技术的应用完全依托于互联网,那种深山里,恐怕连手机信号都没有吧。其次,这种大手笔,不是我们一家企业就可以做得到的。是,黎氏家大业大,但说白了也就是生意,这种事情,没有政府的准予和支持,我们没办法做。最后,我们做决策,还是得考虑风险……”
高圣川靠在椅背上,面无表情听完他的陈述,又换了一页报告:“首先,要加强山区的网络信号,需要与运营商合作,搭建无限网络信号塔,成本我查过,一座大约在两万上下,覆盖整个旌安,大致需要四到五座,网络质量就能达到医疗诊断的需求。”
他看着面色渐凝的运营总监:“以黎氏的资源,跟运营商谈后续维护,应该不是问题吧?”
运营总监显然没想到他做了这么细致的了解和准备,一时间无法反驳,只能道:“不是问题,但……”
“其次,黎氏有不少公益项目,都是与当地政府合作,政府负责政策扶持和协调,企业负责技术和投资。旌安地方不大,人口也只有区区358户,比起其他动辄千亿的投资,这只能算是小场面,但是,这点小事,能够成为黎氏的一张名片,别人想不到,我们来想,别人不屑做,我们来做。这种名声对黎氏来说,是多少广告费都达不到的效果,而且,这会为我们以后跟政府打交道增加更多的筹码和机会。”
宣传部长犹疑道:“话是没错,但……这种穷乡僻壤,我们做了再多,真的有人在乎吗?”
人性的光辉说起来当然好听,但对企业来说,付出的是真金白银,资本从没有走空的道理。赔本赚吆喝这种事,早就不是黎氏这种体量的企业应该做的了。
高圣川想起关澈的作品在网站上的评论,下面有很多人都在问,我能做点什么?能捐钱吗?能不能捐药?给个账户啊,想花点钱都花不出去是吗?
“不要低估大众的善良,”高圣川唇边扬起温暖的笑意:“我相信善意必有回响,再不济,”他敲了敲屏幕上那一片草原:“也还有他们在乎。”
“当然,”他话锋一转:“好听的话并不能当饭吃,要落实的工作还很多,比如我们需要政府出面,找当地医院和卫生所合作,在山区设置自助常备药房,需要附近的医生周期性上门采集信息、人工诊断病例,以及智能诊断出需要就医的病症,如何第一时间发出警报,更重要的是,我们需要时间去宣讲和尝试,让他们慢慢接受和信任。”
这是关澈在拉自己的片子时告诉他的——也许最大的问题,不是技术力,而是人心。
这是一项很大的工程,旌安也许只是一个开始,只要有人先做了,做成了,就会有更多人看到,意识到还有这样的解决方案。
运营总监已经收起了之前想教二世祖做人的心思,沉思了很久,道:“既然高总已经把方方面面都想到了,我这里没有问题。”
其他人听到这里,其实早想松口,听到有人赞同,纷纷表明态度。
技术总监接话道:“技术方面已经成熟,绝对没有问题。”
外联负责人也点了头:“这个方向可以走的切入点很多,我会出一份联络名单,先试探一下合作企业的口风——咱们准备这么周全,问题不大。”
他们看向高圣川的眼神里再没有轻佻的蔑视,只有心服口服的钦佩。
但是还不够。
所有人都看向一直一言不发的CTO。
“我也同意高总的看法。”CTO道:“剩下具体的操作和落地方案,就由我们分部落实。”
底下人终于松了一口气。
他们CTO从来不是这么好说话的人,要让他通过一个项目,除了集团总部直接下任务之外,基本上任何人都得搭上半条命。
跟高圣川空降兵的身份不同,他是从技术部门一路过关斩将杀上来的,看人先带三分傲气,任何可能的风险和隐患,集团高层有可能不知道,他却不可能不知道。
“好,就这样定了。”高圣川最后拍板:“辛苦各位。”
……
会议结束后,CTO特意堵住高圣川:“高总,聊两句?”
高圣川婉拒他敬的烟,道:“我其实有点好奇。”
他自然是好奇CTO为什么明知风险,这次还这么旗帜鲜明地站在他这边。
CTO笑了一声,答道:“高总可能不知道,我就是从深山里考出来的。”
因为淋过雨,所以想给别人撑把伞。
“当然,我不会因为这点原因,就搭上自己的名声去支持您,那太幼稚。”CTO道:“我在很多大厂都干过,像您这样的背景,混日子的巨多,向学的都少有,更不要说真正下手去抓一个这么不起眼的项目。而且……”他看了一眼屏幕上的报告:“无论是准备还是调研,都这么专业详实。”他话锋一转:“我也有好奇的地方——您应当从小生活优渥,听刚才的报告,也不像是用这种事沽名钓誉的人,您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想法?”
高圣川笑了笑,不置一词。
《霜凋夏绿》正片他看过十三遍,花絮看得只多不少,唯独有一段,他只看过一次,就再不敢回顾,每次都小心翼翼地跳过。
那段是关澈的导演阐述,她说她在旌安时,曾经生过一场重病,到了险些送命的地步。
她说这话时轻描淡写,但他听得一整颗心鲜血淋漓。
一万个万一在他脑海中划过,他根本不敢细想其中任何一个,比如万一没有人发现她生病了,万一路上有什么事耽搁,万一她急需用药却找不到哪怕最常用的药,万一她病势更沉重,根本来不及诊断治疗……
无论哪一个万一发生了,他都不敢想他现在会是什么样子。
后知后觉,他想,那些因为这些“万一”死去的人,也有亲人爱人,也有会人因为他们的逝去一蹶不振。
他不想任何人经历这些“万一”。
他最终没有回答CTO的问题,只是伸出手:“希望我们都能得偿所愿。”
一整天的会议耗得高圣川疲惫不堪,晚上还有关老师布置的作业,晚餐时间,他微信对话框都打开了,想见见关澈回回血,又觉得不该用这样的状态影响她,只能退而求其次。
“小汪,”他靠在后座闭目养神:“去松心契。”
见不到她的人,故地重游一下,也不失为一种代餐嘛。
彼时的关澈在酒店房间,对着珈熙因为水土不服吐得惨白的脸,无奈道:“这个样子,应该吃不成烤鸭了……”
“算了,”她轻叹一声:“改天吧,今天先带你去吃点清淡素食——没有肉,只有蔬菜,怎么样?”
珈熙抬起自己拧成一股的眉毛,还笑盈盈的:“好啊!”
“蔬菜,喜欢的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