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外站着的中年女人打扮很时尚，长卷发，包臀裙，毛呢大衣，在这样保守的小城市化着过分明艳的妆，黑暗里下眼睑的亮片一闪一闪，总让人觉得像泪滴。
姜洄喊了声“妈。”
“回来啦，怎么穿这么少？”姜妈妈风风火火地冲进家门，第一件事就是开空调，“山里可不比你大城市，晚上冷得很，小心冻感冒了。”
“还好。”姜洄说，把妈妈踢掉的高跟鞋摆正放好。
姜妈妈暖和了，这才仔仔细细上下打量了姜洄一番：“长白了。”
姜洄摸了把自己的脸，她倒是没觉得。
姜妈妈笑：“果然大城市的水养人。”
她笑起来的时候更加动人，即使眼角已经有比较深的皱纹，但仍能看出来年轻时的美貌。她的名字也很动人，姓单，名婉玗，就像小说里才会出现的人名，而且是那种风雨飘摇的以民国时代为背景的小说。姜洄记得年轻时妈妈喜欢穿那种改良版的旗袍，真就是乱世佳人风华绝代。
可惜的是，姜洄并不像妈妈。脸不像，性格更不像。
单婉玗发脾气的时候喜欢冲姜洄大吼“你还是不是我女儿？你不是我亲生的吧？你到底哪里像我了？”姜洄就怼她说“你以为我想像你啊？我巴不得自己是捡来的，亲生父母是有钱大老板呢！”每次都能把单婉玗气得半死，拎起包就朝姜洄砸过来...
不过眼下母女俩之间的氛围还算融洽。
姜洄看得出单婉玗今晚很高兴，如果单婉玗心情好，整个家就会飘起快乐的泡泡，否则就是死气沉沉，一片灰暗。
“你去打麻将了？”姜洄问，感觉到屋内气温的升高，把外套脱了。
“嗯哼。”单婉玗甚至哼起了小调，“赢了五百！”
“这么多呢！”姜洄也不由高兴。
“最近来了个不怎么会玩的阔太太，一直被我们薅羊毛。”单婉玗笑得露出有些泛黄的牙齿。因为抽烟，她牙齿一直都有点黄，洗牙也没用，眼下应该是真高兴了，就忘记了平时的“笑不露齿”。
“那等阔太太会玩了，你就赶紧收手。”姜洄开玩笑。
“那也太没职业操守了！”
“打个麻将而已...”姜洄觉得好笑。
“一行有一行的规矩，你懂什么？”单婉玗在梳妆镜前坐下，在一桌子乱七八糟的化妆品里找到卸妆水，“我今天打麻将，还碰到程溯他妈妈了。”
姜洄几乎是立刻明白过来，是谁透露了自己的行踪...
“你跟他妈妈说我回老家了？”
“啊..”单婉玗漫不经心地应了声。
“我...”姜洄无语，“我不是跟你说，先别跟别人讲我回来了吗？”
“怎么了？”单婉玗把眼一瞪，“你是见不得人还是怎么的，有什么不能讲？程溯他妈妈是我老朋友，问你最近怎么样，难道我还骗她说你还在广州啊？”
姜洄语塞，一时之间不知道怎么反驳，只是生气。
但单婉玗完全没察觉到姜洄的情绪，接着说：“他妈妈说程溯最近升官了，现在好像是什么副连长了。”
程溯毕业了就一直待在部队，具体什么官职姜洄从来没去了解过，也并不感兴趣，闻言也只是“哦”了一声。
单婉玗却不满了，嫌姜洄没什么反应。
姜洄都气笑了：“我要有什么反应？我也不在部队，不是他同事，他升官跟我有什么关系？”
“笨！”单婉玗从牙缝里挤出字，“程溯要是在部队发展好，你不就多了个可挑选的优质资源了嘛！”
姜洄一愣：“什么优质资源？”
单婉玗：“你都快三十了，还没个男朋友，你自己不着急啊？”
“我才二十五好不好？”
“那不是快了？你还想等到三十再谈婚论嫁？我告诉你，女孩子过了二十五就开始走下坡路了，三十岁一到就彻底贬值，到时候那些年轻优秀的男孩子谁愿意娶你？”
“妈！”姜洄拳头都捏紧了，“你女儿我是商品吗？待价而沽？”
“社会本来就是个大卖场，谁都可以是买家，谁都可以是商品，大鱼吃小鱼罢了！怎么了，说你是条小虾米你还不愿意承认？早就让你去钓程溯那条大鱼，哼，你说不定还没本事钓上来呢。”
“我不是小虾米。”
“好好好，你不是小虾米。”单婉玗嘻嘻笑，“你是高贵的米其林大厨，瞧不上这条鱼瞧不上那条鱼的。”
“我没有瞧不上程溯。”姜洄面无表情。
“你是我女儿我还不了解你？”单婉玗开始卸自己的假睫毛，因为注意力需要集中导致说话速度都慢了，“以前读书的时候就说程溯学习成绩差，不想跟他一起玩，现在人家在部队混得风生水起，你还瞧不上呢？”
“是他瞧不上我...可以吗？”
“瞧不上你？真的假的？”
“他...他只喜欢大美女，交往的也都是超级漂亮的那种。”姜洄半真半假地说。
“我女儿长得也不差啊。”单婉玗从镜子里望着姜洄，停下了动作，“你好好打扮打扮，不也是个美女？”
“谢谢。”姜洄说。单婉玗夸她的次数屈指可数，所以这难得的夸奖她立刻就收了下来，毫不谦虚。
“不过呢，你离大美女还有点距离，程溯那小子有资本，确实犯不着舍了大美女来找你。”
姜洄一口血差点喷出来，虽然她承认妈妈说的是实话，但能不能不要每次都给一颗糖再赏一巴掌？
“别灰心丧气，程溯一天没结婚，你就还有希望。”
拜托，您老人家哪里看出来我灰心丧气的？姜洄调整了下几乎扭曲的面部肌肉...还有，这种仿佛约定好她姜洄要去追程溯的语气到底是怎么回事？
“程溯过段时间休假回来，你记得把人约出来吃饭。”
“他很忙，我不一定约得到...”事已至此，姜洄觉得自己还是顺着妈妈的话往下说比较好。
“约不到就想办法啊！高考前怎么没听你说‘分很高，我不一定考得上’呢？”
“……”
这能是一回事吗？
“我现在就给你下死命令，必须约程溯出来吃一次饭！再怎么说，你俩小时候也是一个院子里玩着长大的，万一以后你有需要人家照应的地方，事到临头再联系人家，人家理你吗？”
升个副连长就要请人家吃饭，万一以后当了将军，岂不是要年年进贡？
但姜洄不打算就这个话题继续下去，说了个“行”敷衍了事，就拖着行李箱上了楼。
...
二楼是姜洄自己的卧室，虽小但整洁，和楼下单婉玗的卧室兼客厅形成了鲜明对比。因为长时间不在家，家具上都落了厚厚一层灰——单婉玗是肯定不会主动来打扫的，能保持原样就已经很不错了。
姜洄是个节俭的人，东西向来不多，这次从广州搬回老家，总共就邮了两个大纸箱，外加自己带回来的行李箱。纸箱还在楼下院子里放着，前两天下雨，姜洄不知道有没有被淋湿——单婉玗也是不管的，她只管自己的脸蛋干不干净，衣服漂不漂亮。
把行李箱里的东西都收拾好了，姜洄就去一楼整理纸箱。这个时候单婉玗已经洗漱完毕，躺在床上美滋滋地敷面膜。
“回来了就先休息几天。”单婉玗说，“不用那么急着找工作，找老家的同学玩玩。”
“嗯。”姜洄嘴上应着，心里却直摇头。其实在回来之前，她已经在广州失业三个月了，没敢跟单婉玗说。说了单婉玗也只会干着急地大呼小叫，一点有建设性的意见都提不出来，姜洄心情只会变得更差。她打算明天就开始海投，本来就不打算到处宣扬自己回家了，又怎么会去找老家的同学玩呢？
姜洄觉得妈妈完全不能和自己共情，但好消息是，她早就习惯了。
把最后一件东西拿上楼的时候，单婉玗接了个电话，姜洄听见她用很妩媚的声音说：“我今天打麻将碰见你老婆了，戴着好大一颗钻戒，是你从法国出差带回来的那颗吗？哎呀当你老婆可太幸福了...”
姜洄加快了上楼的脚步，楼梯板“咯吱咯吱”响个不停，最后是“砰”一声巨大的关门声，然后一切戛然而止，整个世界变得无比安静，连心跳声似乎都没了。
静得让人觉得可怕。
姜洄在这可怕的窒息里待了几秒钟，然后猛地吸了几口气，在书桌前坐了下来。
墙上小摆钟的时针已经指向数字十二，累了一整天，姜洄却依然睡意全无。
她不禁在想，三个月前，她还在公司上班的时候，有时候这个点才加班刚回，一起合租的妹子边放着Kpop边跳操，还有一个男生在骂骂咧咧打游戏，键盘敲得劈啪作响，隔着一堵墙都听得清清楚楚。
当时觉得吵闹的声音回想起来竟觉得亲切，好过现在这般死一样的沉寂。
但是没办法，姜洄想，没了工作就没了收入，房租是一笔巨大的开销，她负担不起，她只能选择离开。
打开手机，发现陈沐沐又给她发了消息，这回是一张照片。
【认得出是谁不】
照片是位小美女的自拍，皮肤白皙，温婉可人，但姜洄不认识。
【谁啊】她打字问。
【程溯女朋友】
姜洄吃惊【你不是说他没女朋友吗？】
【将来的女朋友】
【.....】
姜洄懂了，这应该就是拜托陈沐沐来她这里打听程溯的那位，实话讲，的确很漂亮，系花级别的人物。她要是程溯，大概率会一眼动心。
姜洄不由松了口气，下次妈妈再让她钓大鱼，她就可以说鱼已经被预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