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钱纸鹞周五回家这天，赵清澜把钱梦山还在世的两个妹妹和一众侄儿叫来家里，公布了钱梦山的死讯。
无异于往平静的湖面投下一块巨石，一时间大家都坐不住了，吵吵嚷嚷的，外面的大门没关，住在前后左右沾点亲带点故的，闻讯都跑来凑热闹，把会客厅挤得满满当当。
月秀一把抱住钱纸鹞，放声哭嚎：“我怎么这么命苦啊——”
“梦山啊你怎么就走了啊——”
“扔下我们纸鹞——”
钱纸鹞的两个姑姑轻拍月秀的肩膀，劝慰道：“大嫂，节哀啊。”
“大哥走了，你更要保重自己的身体才是。”
钱纸鹞家平时也没什么客人，这个会客厅是其实就是钱梦山替他的兄弟们准备的，他在家的时候大家总喜欢来喝喝茶，聊聊天，顺带哭哭穷，钱梦山听了不忍心，便会发钱给弟弟们过日子。
上首放着两张主位，左边的空着，那是钱梦山的座位，哪怕他不在家也没人擅自去坐；右边则是赵清澜的位置，她如今就坐在那里无声垂泪。
钱纸鹞从月秀的怀里挣出来，坐在了钱梦山的位置上，扫视过面前的一张张面孔，有人在真情实意地哀伤，也有人在幸灾乐祸地嘲笑。
钱纸鹞的堂哥们依次坐在左右，在这一片哭声和议论的嘈杂中，右首的钱礼仕出来主持大局：“现在最要紧的是大伯的后事该怎么办。”
“不是说车祸吗，赔偿怎么算？”
“要打官司吧？赔偿看法院怎么判。”
“打官司在台湾还是在大陆？”
“肯定是台湾啊！”
“……”
“……”
讨论到谁去台湾，众人纷纷沉默。
“而且也不是说谁想去就能去的，我们还要临时去办签证，”钱礼仕看向赵清澜，“还有往返机票，吃饭住宿，这些花销……”
赵清澜说：“手续我都办好了，我一个人去。”
钱礼仕：“……”
“你都决定好了还找我们商量什么？”他像是不太满意这个安排，但事到如今也无可奈何了，硬是把一肚子话都憋了回去，问道，“你一个人去，纸鹞不去？”
就连钱纸鹞也没料到，惊愕地看向赵清澜。
怎么她作为钱梦山唯一的女儿，到头来还没资格去看爸爸最后一眼？
对此，赵清澜给的解释是：“我是去奔丧，又不是去旅游，纸鹞一起去的话我还得分心照顾她。”
第二天，赵清澜只身一人赴台奔丧。
钱梦山早年随军一起到的台湾，他当年的战友老的老，死的死，赵清澜更是一个都不认识，到了这里当真是举目无亲，只有一个荣民处的工作人员带着她四处奔忙，替钱梦山处理后事。
钱梦山离世已经过去一月有余，他的住处久无人烟，已经落了一层薄薄的灰，赵清澜简单地收拾了屋子，然后整理了钱梦山的遗物。
办什么都需要先预约，赵清澜更多时候只是一个人在家里干坐着，附近都是马路高楼，连出门散散心都不知道该何去何从，想来钱梦山一个人在台湾的生活也是这样无聊至极，所以他才心心念念想要回大陆，回大陆娶妻生子，却没能回大陆安享晚年。
住在钱梦山生前住过的房子里，睡在钱梦山生前睡过的床上，夜晚的车辆来来去去，车灯照进窗子里打下一格一格的光影，赵清澜倒也不觉得害怕，只是在孤独的夜晚前所未有地想念着钱纸鹞，想念着钟庭金，期盼着能尽快回家。
她去殡仪馆见了钱梦山最后一面，工作人员带她穿过长长的走廊，从冰柜里拖出钱梦山的遗体，并没有想象中车祸身亡的人那般血肉模糊，钱梦山只是静静地躺在那儿，就像睡着了一样。
签字、认领，接下来的进程就迅速多了，火化、出殡，钱梦山在这里没有亲人朋友，前来送他的只有公寓大楼的管理员。
管理员替赵清澜叫了车送她去机场，临别前，管理员钦佩道：“赵小姐，你很了不起，看到你，让我想起了我的母亲。”
他站在车窗外挥挥手：“赵小姐，保重。”
直到听到机场广播一遍遍念着赵清澜的名字，让她先行登机，她才想起钱梦山的葬礼录像还没取，然而这时她也不可能再回头了。
赵清澜在台湾待了一个月，她实在是太想回家了。
飞机落地后，她直接上了钟庭金安排的车，一路飞驰，下了高速，钱梦山的侄儿们早已在路口等候，鞭炮锣鼓齐鸣。
司机以为他拉的这位乘客是在台湾赚了大钱荣归故里，不禁也染上了几分喜悦：“你家里人来接你了呢！”
赵清澜点点头，额外给了司机一个丰厚的红包。
换乘自己人的车回到家，灵堂已经布置好了。
至此，赵清澜终于放下抱了数百公里的背包，将钱梦山的骨灰稳稳安放在钱家老屋厅的神桌上。
落叶归根，她将钱梦山带了回来。
办过一次的葬礼又办了一次。
三天后，由钱纸鹞送钱梦山的骨灰上山，按规矩，本该使用黑白照片做遗像，然而钱梦山挂在墙上的红底彩照哐当掉了下来，在场众人皆是大惊。
原来人真的可以预见自己的死亡，赵清澜终于明白了钱梦山当初拍这组照片背后的意义，她甚至还明晃晃地嫌弃过不吉利，钱梦山却执意将照片框裱好并挂在了显眼处，他是否早就预感自己将不久于人世，又是以怎样的心情将那一刻定格？
赵清澜拾起照片，做主道：“既然梦山喜欢这张，那就用这张吧。”
骨灰放在寿堂的一号神龛，管理寿堂的钱礼涛负责关门，他开开合合这扇门不计其数，早已麻木了，钱纸鹞却是第一次来这里。
她跪在门前的空地，沉重的木门在她眼前一点点合拢，直到寿堂里的最后一丝光线被隔绝，意味着她与父亲今生的亲缘也就到此为止了，不过短短十六七年，钱纸鹞今后没有爸爸了。
一个头磕下去，钱纸鹞的眼泪砸在地上。
下山后大家分拣钱梦山的首尾，一人象征性地拿了件衣服，这也正是赵清澜必须先找到黄金才敢公布死讯的原因，她真怕钱梦山把东西藏在哪件衣服里，在这时候被人拣走了都不知道。
而后赵清澜让月秀煮了果子上来，吃完葬礼便算是结束了，宾客们拎着一兜红蛋先行离去了，只余一些关系近的亲戚，譬如叔伯、舅姨还没走。
会客厅里，钱纸鹞的堂哥们放下碗筷，一个个有话要说的样子。
仍然是派老大出来说话，钱礼仕咂了咂嘴：“虽然把大伯送走了，过去的事也不好再提，但是我们还有点事想问个明白。”
月秀正端着大盆挨个收碗，听老大一副要谈正事的口吻，碗也不收了，就近找了个位置坐下。
就知道他们没那么容易放过自己，赵清澜给钱纸鹞使了个眼色：“小孩子不要在这里，出去！”
接着坦然看向钱礼仕，“有什么想问的就问吧。”
钱礼仕说：“大伯是被人撞死的，我们到现在也没听你说过关于赔偿的事。”
“没有赔偿。”赵清澜说，“你大伯心脏病突发闯了红灯，这才出了车祸，对方出于人道，负担了你大伯的丧葬费用，并承诺为你大伯诵经三年。”
“他妈的！这王八蛋撞死我大伯，你就这样算了？”钱礼新一拍桌子，怒道，“干嘛不打官司！我告都要告到他倾家荡产！”
赵清澜白了钱礼新一眼，她都懒得跟他说话，一点文化都没有，仗着年纪最小，兄弟里就数他最赖皮，平时窝里横也就算了，还以为谁都吃他那套呢？
“打官司耗时耗力，我也不可能在台湾留那么长时间，况且是你大伯闯了红灯在先，能不能赢还是一回事。”
钱礼新还想说什么，钱礼仕拦了他一下：“我们都没有去台湾，反正你说什么就是什么了，既然你说没有赔偿，那就没有赔偿。”
“什么叫我说没有就没有？”赵清澜高声问道，“那本来就没有！你们现在是什么意思，有赔偿还要给你们是吗？”
“那肯定的咯！”钱礼新不假思索地说。
“啧，”钱礼仕责怪地看了他一眼，然而话已经被这白痴挑破了，他也不再拐弯抹角了，“我大伯留下的遗产，光我们知道的就有市中心顶层那两套的房子、店面，说多不多，说少不少，千来万是有多吧？还有我们不知道的存款呢，另外大伯喜欢买金子，这些今天都得拿到明面上来过一遍。”
赵清澜进房间去拿装了钱梦山遗物的盒子，再出来的时候，她的大哥和姐妹也都出现在了会客厅里。
有了娘家人撑腰，赵清澜的心里一下便有了底气。
盒子里都是一些没被收走的证件，赵清澜把一本存折扔在钱礼仕面前：“自己看吧，你大伯就这一个账户，最后一笔记录是八月底，他花光了最后一分钱，然后就去台湾了。”
钱礼仕看着存折上仅剩的几毛钱，气得手抖，还是不甘心地问：“金子呢？”
赵清澜承认：“金子是有，你大伯说过他在家里放了五十两金条。”
几个逆子霎时眼放精光。
“不过没找到。”赵清澜一句话浇灭了他们眼里的火焰，“梦山走得突然，谁也不知道他把金条放哪里了。”
所以是一分钱也别想拿到了，钱礼新跳起来：“放你妈——”
“遗产跟你们有什么关系啊！”赵清澜二姐看不下去了，拎着遗嘱在众人面前抖了抖，“这里都写得清清楚楚的，店面、房子、生前所有的积蓄，皆归独女钱纸鹞所有，在钱纸鹞二十岁之前由其母赵清澜代为管理，不得售卖！这下面还有你们老爹的签名手印，还有公证书！”
赵清玲就奇了怪了，再次质问了一遍：“就算有赔偿，有存款，跟你们有什么关系？”
堂兄弟几人一时哑口无言，钱纸鹞四叔家的小儿子钱礼光却发出一声嗤笑：“纸鹞是不是我大伯的亲生女儿还不一定呢。”
赵清澜怒视他：“你什么意思？”
“纸鹞早在七岁那年去台湾就做过亲子鉴定的，是不是亲生的你大伯比你清楚。”
钱礼光显然不信：“我大伯都死无对证了，还不是你说什么就是什么咯！”
“来来来，小子，你再说一遍。”
赵劲松打开手机录音，瞪起眼睛的时候与妹妹赵清澜简直一模一样，指着钱礼光说道：“你他妈再敢胡说八道信不信我告你？”
钱礼光一脸不服气，却不再说话了。
“你们大伯留下来的房子铺子你们是不要想了，卖也不能卖，租金刚好够我和纸鹞的日常花销，”赵清澜说，“说要过明面也过了，纯粹满足你们的好奇心，以后我不会再回答关于遗产和车祸赔偿的任何问题，我也有自己的生活，你们谁都别来烦我。”
“那是不能如你的愿了，”钱礼仕露出一个狠戾的笑容，他抬头环顾一周，“你这房子马上要拆迁了吧，这里头的账还没算清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