泥菩萨

    “妖道”已经睡下。

    梦里光怪陆离,时而出现病榻上的昏睡的母后,时而出现捧着仙丹的给太监分食的父皇,时而出现一双眸底星火闪烁的眼睛。

    是她。

    温暨望似有所感,睁开双眼,正正对上那双方才还在梦里见过的双眼。只是现下那眸中没有了燎原星火,只是干净透亮,带着一丝……慈爱。

    “醒了?我本都打算走了。”

    池荇放下床帐走出内室,打量一番王管事为他备下的厢房堂屋,只见正中放着一张红木八仙桌,后置一架蟠龙屏风,各处花瓶摆件无不精美,池荇满意地点点头,那般如玉一样的人,就该住这样讲究地地方。

    她走到桌边为二人斟茶,轻松道:“既然醒了,坐下来谈谈罢。”

    温暨望耳尖微红,看少女只是背对他坐着,才起身穿上管事为他送来的衣服。

    “让仙子久等了,不知仙子怎么称呼?”

    池荇回过头,看着身长玉立的青年。他一身普通灰白锦缎直裰,坦荡荡立在那里,气度不凡却温润如玉。

    想到儿时自己将他欺负哭的画面,她突然莫名的心虚,逃避同他说谎,只顾左右而言它:“就这么叫罢,很好听。不过公子身份贵重,今夜之后再不会这样唤我了。”

    温暨望守礼地停在窗下,正好被弯月清辉洒了满身,他好奇道:“这是仙子算出来的?”

    看着他比月光干净的眸子的样子,池荇强压下嘴角:“不错。不过殿下,民女实在想不通,您为何不肯报出自己身份?”

    温暨望漆黑的眸子里闪过一丝讶异,而后唇角弯出一个好看的弧度:“本宫可以回答你,但你要先回答本宫,你究竟是什么人?”

    池荇起身结结实实地给他行了个大礼:“殿下恕罪,民女救驾来迟。”

    温暨望扶起她:“你有何罪,还多亏你助我脱困,是本宫谢你才是。”

    “回殿下,民女有罪。民女唐荇,只是寻常修道之人,因为仰慕国师才顶了他的名号走动。请殿下恕罪。”

    也许是因为她救了他,温暨望轻易就彻底放下了戒备,笑着道:“原来如此。你对本宫有恩,将来将你引荐给国师大人,应当不是难事,你可愿意?”

    “那就多谢太子殿下成全了。”池荇假装欢喜,忍了忍,还是轻轻动了动自己的右臂提醒:“殿下……”

    温暨望这才发现自己的手还保持着方才扶她起来的姿势,他呆了一瞬,收回手,感觉自己手心烫得吓人:“抱歉,本宫并非有意。”

    他轻咳一声掩饰自己的失态,有些不好意思,红着耳尖看向窗外残月:“本宫活了十七年,八日前是第一次自己出皇宫。游湖时却意外碰到那许公子落水。许公子醒来后状况便不大好,许家人看本宫穿着道袍,便以为我是游方术士。”

    他叹了一口气,眼中隐隐有丝委屈:“最初本宫一时心软,认为只是一场误会,等许公子清醒了自然就可以脱身。当时本宫若报出身份,许家免不得要有牢狱之灾,本宫也只能回宫。”

    池荇点点头。

    不错,百姓扣押当朝太子,已经是杀头的大罪。

    温暨望与他昏庸无能的父皇不同,他向来以人存心,以礼存心。只可惜月照沟渠,反陷泥潭。

    “不料他们不顾律法,竟敢私自动刑。本宫便更是有口难言了。他们若是得知自己犯下此等大罪,与其等死,倒不如趁无人知晓,先把本宫杀了。”

    池荇噗嗤一笑,温暨望也没有自己记忆中那般傻。看着他通红的耳廓,池荇觉得他不是玉菩萨,妥妥的泥菩萨一尊。

    出了皇城鞋底都没踩出二里地远,就把自己折腾成了这样。

    看着他脸颊开始飞上一抹红,池荇收敛笑容,一本正经颌首道:“不知殿下如今想如何解决?”

    温暨望修长的手指轻敲桌面,抿唇思索好久,才道:“许家家主立身不正,行事狂悖,理应正法。不过现在本宫蒙冤被关押在此,口不能言,一切只有等风波平息出府后再做打算。”

    池荇再次跪下:“太子英明。民女不才,有把握洗清殿下身上冤屈,让您平安离开许家。但民女斗胆有一事相求。”

    温暨望无奈笑笑:“本宫已将你当作救命恩人,不必这样拘礼。”他上前想扶起池荇:“你所求为何?”

    池荇倔强着跪伏在地:“民女想求一个允诺。若日后民女有难,望殿下看在民女今日的功劳上施以援手。”

    “好,只要你所求合情合理,我绝不推脱。”温暨望将少女扶起,缓步行至桌前倒了两盏茶,递予池荇:“坐下说罢。接下来就有劳唐娘子了,不知唐娘子对许公子中邪一事有何见解?”

    池荇一时拿捏不准是否可以据实相告,便捡了些与她“仙术”无关的发现来讲。

    听到她夸赞许公子演技惊人,温暨望问:“若是如此,那也不用仙子再开坛作法了罢?”

    池荇摇头,老神在在:“非也,非也。我不驱邪,他如何康复?只是我要驱的,是他心中之祟。”

    温暨望恍然大悟。贪嗔恶念,皆源于心。心若如顽石,何祟可侵?他心结不解一日,就会装疯一日。

    “姑娘真是……知微见著,通晓人性,本宫自愧不如。”

    池荇站起身,将荷包奉上,温声道:“太子殿下切勿妄自菲薄,您宅心仁厚,乃大盛之幸。已过子时,民女就不扰殿下休息了。”

    “好。”

    直至少女轻轻回身关上房门离开,温暨望才又感到熟悉的晕眩无力,躺回榻上眼前仍反复浮现柴房的那惊鸿一瞥。

    心底总觉得哪里不对,又似是哪里都刚刚好。只当自己病糊涂了,昏昏沉沉入睡。

    ……

    池荇回到管事为她备下的厢房,换上一袭黑衣吹熄了烛火,静坐等待。

    不多时,许府的大门被人拍响。

    迎门小厮睡眼惺忪地拉开沉重的楠木大门,被眼前的景象吓得腿软,扶着门颤声问:“官爷,可是出了什么事?”

    漆黑的街巷被灯笼照得恍若白昼。二十余名配剑官差分列两道。常捕头身穿灰黑色官服,腰间佩剑,不耐烦地怒喝:“衙门办案,稽拿人犯,快去通知你家老爷配合官府办案。”

    小厮跌跌撞撞像院里跑,一盏茶的功夫,才见已穿戴整齐的许老爷迎至门前,不卑不亢:“常捕头,这深夜来访,所谓何事?”

    常捕头潦草挤出一张笑脸,拱手道:

    “许老爷,在下也是公事在身,不得不打扰。方才李家报官,您府上王管事之子王春发,在李争家中行凶后潜逃至您府中,还请许老爷让我们进去搜查,缉拿犯人。”

    “竟有此事。”许老爷暗暗松了口气,还好不是自家人出事。难怪遍寻不到王管家,原来是藏儿子去了。

    如此小事,何必兴师动众?他方才正做美梦呢。

    “许府绝非有意窝藏犯人,还请您明鉴。不过,敢问这李争为何人?”

    常捕头抬腿跨入正门,打量着许府的高墙大院,幸灾乐祸:“那李争是您府中的护院,今夜回家,恰巧撞上他媳妇儿与王春发在那罗汉榻上颠鸾倒凤,李争当时就动了手,王春发不敌,逃跑时竟用花瓶砸伤李争。那李争……啧啧,当场便头破血流,倒地不起了。也不知现下还有没有气儿。”

    “许老爷,您日后还是好好管教管教下人罢,这都什么腌臜事。”

    房顶上的池荇点点头,深以为然。许家当真是坏到了骨子里。

    打从听到敲门的动静,她便溜出屋子,悄悄摸上了外院厢房的房顶。

    作为执棋者,很难忍住不来看看热闹。这戴了绿帽的李争,正是用鞭打过温暨望的那个恶奴——报应来得太快,她都想抬头看看是不是有神仙仙灵,暗中相助。

    院里人仰马翻,被唤醒的家仆们一个个眼神晶亮,交头接耳地聚在外仪门前的空地上——今儿个当真是天公作美,两个平日里作威作福的恶人终于食了恶果。

    一阵哭叫传来,五花大绑的王春发涕泪横流:“爹!救我啊爹!许老爷!”

    王管事虽被羁押着,却无甚惶恐,只哀声道:“老爷,我父子二人冤啊,分明是那李护院误会我儿,要生生将他打死,我儿只是逃命罢了。”

    话音未落,角落冲出一个壮硕妇人,拨开人群冲向王管事,又扯头发又扇巴掌,嘴里怒骂:“你们一家黑心眼的王八羔,干下那等丑事,伤了我儿,还有脸颠倒是非!”

    池荇正看得津津有味,却不知身后早有人靠近,猛地一戳她后腰。

    池荇险些惊叫出声,回头一看,嗔道:“你若是吓死我,那五两银子我可还不上了。”

    “别得了便宜还卖乖。不是我与师兄把牙缝里的钱都剔出来了,你能有那么好的绛红软烟罗充场面?没良心~”

    来人正是池荇师傅的独女,阮烟儿。

    她人如其名,瓜子脸,狐狸眼,睫毛一颤就是万种风情。

    池荇这次能顺利在许府站住脚,一个是靠师兄扮成花和尚给她当“托”,另一个就是靠她们二人倾家荡产为自己置办了那身红裙。

    池荇借着灯火瞧她,疑惑:“明知要夜探,你为何穿得这般繁复?”

    阮烟儿心疼地拍拍身上的灰:“哎,这不是沾你的光才得了这一身好料子,奴家不舍得脱~”

    “说正经的,这人命官司可与奴家无关。本只想将他们引来许家说理,谁料他们打得那般凶。”

    阮烟儿做作地拍拍自己的傲人胸脯,心有余悸:

    “你是没瞧到,那血淌了满地。奴家本还有些愧疚,可听着周围人家都说,他是遭了报应,那老天爷应当不会怪我了罢?眼下他们狗咬狗闹得更大,也方便你我行事,你现下可有眉目了?”

    池荇点点头:“我买通了个丫鬟,她说许府之中,只许敬书房把手最为严苛,连许公子都去不得。今夜我想去看看。”

    阮烟儿低头意犹未尽地瞟一眼下方乱哄哄的院子,啧啧两声,遗憾地抱着裙摆起身:“走。”

    按着春杏的话,池荇很快找到许敬的书房。现在府中仆从都聚在前院,门口只剩两个不过十一二岁的书童守着,俩人正挨着脑袋打瞌睡。

    二人轻手轻脚地翻下屋顶,来到书房后窗处。

    后窗外是一片被高墙围起的空地,空地上种了些翠竹芭蕉借景,本是为保证不会有人接近后窗听到机密,却方便了池、阮二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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