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林乐多跟外婆去公寓吃饭，段屿阔开车到疗养院，陪程想容一起吃晚饭。
看到段屿阔来了，看护的眼神无声指向阳台。
程想容坐在藤椅上，戴着金丝眼镜，穿着年轻时最爱的丝绸长裙，披着披肩，正在看书。
段屿阔在她对面坐了五分钟，她才抬头，意外笑了下：“展越，今天这么早就下班了？”
看护擦桌子的动作一顿。
段屿阔的回答跟之前每次被认错一样：“奶奶，我是小阔。”
“……小阔？”
程想容知道自己的大孙子叫“小阔”，但小阔才四五岁，眼前这个，起码上大学了。
段屿阔说：“你结婚那天，和爷爷跳舞，他踩到了你的脚，但你没有怪他。”
程想容一下想起来了，开怀笑。婚礼前她让老段排练，他非不肯，害得她在婚礼上出糗。
程想容抱歉：“不好意思小阔，奶奶最近忘性大，你别生气。”
她想起什么，问：“多多也长大了吗？你们现在还认识吗？就是对门陈奶奶的孙女，跟你一样大，经常来我们家玩那个小姑娘。”
段屿阔说：“长大了，她过两天来看你。”
程想容笑，多多是书芬的孙女，白白嫩嫩的，特别水灵可爱，不管认不认识，见到人就自我介绍——“我叫林乐多，乐多乐多，快乐很多的意思！”。
小阔喜欢安静，被她吵得不行。
这段记忆太深刻，所以十多年后，段屿阔听到程想容问，“她是不是叫林多乐？”，他还能下意识纠正，“她叫林乐多”。
吃完饭，段屿阔陪程想容在楼下散了会儿步。
这个季节紫薇花正开，程想容从地上捡起一枝，起身时说：“小阔，你今年大三了吧？奶奶想起来了。”
“下半年大三。”
程想容挽着他：“奶奶给你添麻烦了。”
段屿阔扶着她：“我长大了，有能力照顾你。”
夜里，程想容把段屿阔赶走，独自坐在电脑前，在回忆录里键入：【今晚散步，小阔让我活到一百岁，剩下的路，我挽着他，他会带我走下去。】
程想容笑了笑。
【可是小阔，一百岁也太长，奶奶都变成老妖怪了。八十岁就行。】
过了两天，正好是周六，段屿阔开车带着林乐多和陈书芬，到疗养院接上程想容，一起到附近爬山。
林乐多原本一直乖乖呆在陈书芬旁边，被陈书芬推她一把：“我跟你程奶奶年纪大了，走得慢，你跟小阔不用等我们，走前面去就行。”
林乐多说不要，就要跟外婆黏在一起。
陈书芬说：“你站在旁边我就急。”
年轻人步子快，哪怕能感觉到孙女已经放慢脚步，但她还是紧赶慢赶都赶不赢。
好吧，林乐多无话可说，乖乖和段屿阔走到前面去，留两个老姐妹在后面优哉游哉。
不一会儿，就拉开了段距离，林乐多才意识到自己脚步有多快。
林乐多想起个最近一直想问的问题：“展平叔叔不回国看看程奶奶吗？”
段屿阔说：“他不知道奶奶生病了。”
林乐多意外，一下不知道该怎么组织语言：“他怎么会不……你们没告诉他吗？”
段屿阔沉默，这件事确实不好理解，说来话长。
他长话短说：“我爸不是段家的亲生……”
林乐多打断：“如果是不想说的东西，你不要勉强自己，我不是一定要听。”
没什么不能说的。
段展越是段爷爷战友的遗孤，小时候随军长大，后来被接到程想容身边。段展平是亲生儿子，但自小身体不好，被奶奶带去乡下养了几年，名字里的“平”也是取平安之意。
段展平从小嫉妒自己名义上的“哥哥”，觉得父母不够偏心亲生儿子。
后来长大，成家立业了，段展平要去英国发展。程想容不想让亲儿子伤心，也跟着去了。
再后来，段展越夫妻出车祸。那几天刚好英国正值罕见的极端恶劣天气，国际航班停飞，从英国回来延误了好几天，丧礼已经追悼完、火化了、只等下葬。
段屿阔那会儿上初中，一个人站在灵堂里接人待客，脸上有种与年龄不符的冷漠和成熟。
办完丧事，程想容执意要留下照顾段屿阔。段展平不愿被人指责不孝，也确实不放心，只好跟着回来，惹得媳妇在家三天一小吵，五天一大吵，说他只管段家，不管他们的小家，孩子们明明在英国读书要更优越！
母子情分在割裂的氛围里越吵越疏淡。
又过几年，儿媳妇带着孩子回英国读书了，第二年，段展平也跟过去。这一次，程想容无论如何不想再成为儿子小家的阻碍。
所以段展平至今不知道程想容生病了这件事。
人生总有遗憾，至少从现实来看，遗憾没有陪伴上一辈，总比遗憾没给下一辈更好的环境要好。何况展平也已经尽力了。
林乐多不知道该如何去评价，或许也不需要她评价。
牵着段屿阔的手，林乐多想起清明节那天，凌晨四点时想问的问题：“有人跟我说，你最开始报的志愿是宜大，后面改了。”
“是因为程奶奶生病了吗？”
“是。”
林乐多握紧了段屿阔的手。
下山已经快到中午，四人在山脚下一家餐馆吃了顿便饭。
下午开车回疗养院，陪老太太们在房间里打麻将，段屿阔很会放水，让程想容和陈书芬一赢再赢，笑得合不拢嘴。
晚上要走了，陈书芬还跟程想容约好九月去枫岭赏落叶，那个运动量小，她们穿着红皮鞋去，还要戴丝巾，还要这样，还要那样。
林乐多觉得自己小时候出去春游都没两人激动。
时间不早，再开心也该要回去，程想容交代段屿阔把她的老姐妹和孙女安全送到家，晚上要早点休息。
三人走到门口，程想容又把人喊住：“小阔。”
段屿阔折回房间，她今天精神状态格外好，像之前还没生病时一样。
程想容笑了笑：“记得要按时吃饭，注意保暖。”
段屿阔“嗯”了声，把她披肩拿到床边：“你也是。”
返程路上，林乐多心情很好，驾驶座上的段屿阔心情也不错，要是每天都能跟今天一样就好了。
开到桃李新村，陈书芬先下车，林乐多在下车前飞快说：“我待会儿去找你。”
回到家，坐在沙发上玩了会儿手机，林乐多等陈书芬洗漱完，进房间，入睡了，才轻手轻脚溜到对面。
今天一整天，除了牵牵手，都没有其他亲密举动，林乐多抱着段屿阔腰，熟练地踮起脚，他同时低了头，两人在空旷的客厅里接吻。
这是他第一次把手伸进她衣服里，但只是掐着她腰。
林乐多红了脸，被段屿阔抱到餐桌上，嘴唇被浸得红润，两人鼻尖抵着鼻尖，她说：“今天程奶奶好开心。”
“嗯。”他心情很好，咬了下她鼻尖。
林乐多双手抱着他脖子，反咬他下巴。
“痛。”他说。
“骗人，我都没用力。”
又吻在一起。
等再回家，已经一个小时过去。
林乐多轻轻推开门，合上，换了鞋。客厅灯还亮着，她被沙发上坐着的人赫然吓一大跳！
“外婆。”
陈书芬刚刚起夜，发现客厅没人，房间也没人，门掩着，便坐在沙发上等。
上下打量孙女一眼，陈书芬问：“去找小阔了？”
林乐多心一跳，沉默片刻，还是没有隐瞒：“嗯。”
“你们俩……”
陈书芬一下不知道该怎么问，上午爬山的时候，她看到两个小孩牵手了。
林乐多接过她话，主动坦白：“我们俩在一起了，我和段屿阔在谈恋爱。”
陈书芬讶然，似又没那么意外，抬眼看着自家孙女。
“多久了？”
“一年多。之前一直没找到机会说。”
“多多，你喜欢他吗？”陈书芬以为孙女会喜欢阳光开朗一些的男孩子。
林乐多对这个问题非常笃定：“我喜欢他，他也喜欢我。”
一瞬间，陈书芬意识到自己居然想说些自私的话，比如要不要再斟酌一下？要不要再看看其他男孩子？多多，如果对方的家庭能热闹些，你就不会是孤单的一个人了……
但是这些话她说不出口，对小阔太残忍了，那也是她看着长大的孩子。
陈书芬最终只笑了下：“你们互相喜欢就好。”
林乐多洗完澡，躺在床上，辗转难眠。外婆并没有反对，但也没有欣然支持，是她想要的太多？还是她想的太多？
林乐多想不明白，最后吃了颗安眠药才睡着。
“多多！多多！”
迷迷糊糊的，才早上六点，林乐多就被陈书芬喊醒，脑子还发晕：“外婆，怎么了？”
陈书芬光着脚，从所未有的冷静：“你程奶奶去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