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乐多脑子懵了几秒，不可置信，几个小时前她还亲眼看到活生生的人……
她快速换好衣服，到对面敲门，没人回应。陈书芬说段屿阔已经在一个小时前赶去殡仪馆。
林乐多扶着外婆下楼，两人一路沉默，到小区门口，买了三个面包。
她和陈书芬都不饿，打车去殡仪馆的路上，味同嚼蜡地吃完，剩下一个放在包里。估计段屿阔到现在都还没吃什么。
车程快一个小时，林乐多在路上设想，段屿阔可能难过、可能死寂、可能面无表情。
但到殡仪馆，她看到段屿阔穿着身奠黑，稳重平冷地在接待来客，熟练安排灵堂对接事宜，好像孩童时仰望着的大人一样。林乐多忽然觉得很难过。
林乐多跟着陈书芬敬了三根香。
陈书芬红着眼圈，隐泛泪光，笑着看着摆在灵堂最中间那张她和程想容一起拍的照片，多灿烂啊。程小姐，笑起来真好看呢，像花儿一样。
看护告诉段屿阔，程想容是在睡梦中去的，没有经历太多痛苦。
陈书芬宽慰：“小阔，你奶奶没受苦，是件好事。”
林乐多不知道该说什么，心里直泛起酸涩。
事发突然，段展平夫妻还在赶回来的国际航班上，晚上丧主方只有段屿阔一人守夜。
一开始，林乐多和陈书芬在旁边陪着，后来宋其扬家来了，再后来陶子萱家也来了，小区里陆陆续续来了不少人，大家围坐几桌，不比其他家冷清。
晚上十点，林乐多偷偷溜出去，看到段屿阔坐在马路边的背影，他到现在还没吃一点东西。
没上前，林乐多让段屿阔安静呆了会儿，十分钟后才走到他旁边坐下，依旧保持安静。
夜风清凉，四处寂静，林乐多看着路面上的裂纹，在心里背了五遍《项脊轩志》后，听到段屿阔用只有他们两能听到的声音说：“多多，如果人不会死就好了。”
林乐多心一下酸得厉害，手伸过去，握住他微凉的手：“有时候我也会想，要是我在意的人永远都不会死就好了。”
可是人生真的很残忍。
“阿尔兹海默症到后期记忆会完全混乱，甚至生活不能自理，程奶奶应该不会想自己那样活着。睡一觉，没有痛苦地离开，也是种幸运。”
“其实今天已经有很多人安慰过你了，我知道。我只是想拜托你，一天至少要吃一顿饭，照顾好自己的身体，好吗？程奶奶肯定也不想看到你累倒了。”
段屿阔看着林乐多的眼睛，担心呼之欲出，她眼里没有别的东西，几乎都是他的影子。
“好。”段屿阔说。
林乐多抱住他，段屿阔脑袋精疲力尽地埋进她颈窝里，又是一阵无言。
良久，林乐多脖子上的皮肤感觉到一片沉默的湿意。她喉咙一哽，几乎也要掉泪。
老天为什么对段屿阔那么狠？要他亲手、早早地送走一个个至亲之人。
静静吹了半个小时风，早上的面包不知道什么时候被压瘪了，段屿阔没有胃口，但也全部吃完。
把包装丢进垃圾桶，他问：“陈奶奶是不是知道我们在一起了？”
“她刚刚出来，看到我们在一起，又进去了。”
林乐多说：“外婆应该有点感觉，不过是我主动说的。我说我喜欢你，你也喜欢我，我们是在一起了。”
她眼神特别坦然，像在介绍一段愿意被全世界都知道的关系。
段屿阔喉咙滚动，人生中第二次产生关于“家”的想法：一套房子，里面有她。
遗体火化安排在第三天，深夜，段展平一家终于从英国辗转回来。看着母亲的遗像，小儿子当场跪在原地，涕泗交加，想起自己不争气，母亲和哥哥的奔走，想起少年时怄过的气，如今人去楼空，都消散成风……
段展平知道妻子一直对侄子有很大意见，他向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可把母亲的骨灰送下葬后，听见妻子说：“段屿阔终于把全家人都克死了。”
段展平无法克制地勃然大怒：“出国前我说看到妈.的病例了，你说你和孩子在国外很害怕，一定要我过去。好，我过去了，但如果不是小阔在国内照顾，你能出去吗？我能出去吗？”
妻子脸上青一阵红一阵，梗起脖子回：“是是是，你现在来凶我，只有你是无辜的，都是我的错！”
妻子甩头走了，段展平朝另一个方向快步离去，两人不欢而散。
林乐多和段屿阔站在转角处，听完一场闹剧，她偷偷观察段屿阔，他脸色平静，拉着她的手说：“走吧。”
两人从阴影下走进阳光里。
林乐多用轻松的语气问：“每次在叔叔家吃完饭，一个人回家，会觉得孤单吗？”
段屿阔说不会。因为在路上会想起家人，那是思念的时刻。
头七过完，段展平拖家带口买了返程机票，问段屿阔有没有意向之后去英国发展？
话里客套成分居多，段屿阔没有当真，说暂时没有打算。
段展平也没再说什么，飞机起飞，没回头的离去。
下午，段屿阔回到疗养院，收拾程想容生前留下的东西，衣服已经烧了很多，还剩些用具在，装满了两只大收纳箱。
看护前两天已经被其他入住者家属聘请了，这会儿趁着那位老太太在午休，过来想帮段屿阔一起收拾东西。不过她没想到，不需要她帮忙，段屿阔自己居然就收拾得很有调理，好像以前收拾过很多次一样。
看到窗边孤零零摆着的那台台式电脑，看护提醒：“程老师写的东西还在电脑里，你要看看吗？”
段屿阔一怔，目光随之转动。
程想容把文档取名叫《夕拾记》，78926个字，字体宋体，字号二号，她特地到网上学了怎么把段落排得规整有序。
段屿阔从午后，看到傍晚。
原来程想容没结婚前经常给报刊写文，曾幻想过要当作家，但婚后柴米油盐太累，要顾工作，又要顾孩子，不得不作罢。
原来程想容曾经还想过离婚，丈夫驻军，大儿子生病，小儿子闹脾气，下班回家发现米缸里没有米了，煮不了饭，要出去买，可是米很重，她搬不上来，一下崩溃地坐在地上大哭。
原来爷爷并不是记忆里那样完美，奶奶也不是生来就从容。
不过，爷爷也并非一无是处。他自己几乎不花什么钱，都上交给老婆。难得在家的日子，会包揽三餐，会耐心教育儿子，会每天晚上陪程想容出去散步，给她带回来军队操场边开出的第一朵花。
心疼程想容生育之苦，段展平出生后，段爷爷就主动去结扎了。
……
在他们离开后，段屿阔跟他们重新认识了。
《夕拾记》倒数第二记是：
【今晚散步，小阔让我活到一百岁，剩下的路，我挽着他，他会带我走下去。可是小阔，一百岁也太长，奶奶都变成老妖怪了。八十岁就行。】
【以后我不在了，紫薇花开的时候，希望你也要陪身边的人散步。记得要按时吃饭，注意保暖呀。身体是最重要的本钱。】
最后一记是：【今日爬山，无意间看到多多把小阔逗笑了，我好像也笑了。哭很容易，笑不简单，开心更难，越长大越是如此。小阔，希望你多笑，笑会产生裂缝，裂缝里照进阳光，新的生活就会开始啦。】
……
回到桃李新村，段屿阔在小区门口的便利店，看到林乐多一个人坐在里面吃冰淇淋。宜大已经开学，因为他的事，她跟学校请了一周假，明天就要返校。
林乐多抬头，看到段屿阔不知何时站在便利店外，正看着她。她意外一笑，轻快地跑出去。
“段叔叔他们走了？”
“嗯，中午的飞机。”
“那你吃饭了吗？”
段屿阔牵住她手，让她放心：“在外面吃了。”
看他眉眼笼着淡淡的哀郁，林乐多心疼，试探着问：“我们去公园散步吧？”
段屿阔无有不应。
他陪林乐多到小区前面的公园，散了一大圈步，走了一个多小时。原本墨似的化不开的情绪竟被冲淡许多，或许是因为新鲜空气，也或许是因为有人在意。
公园里，紫薇花还开着，林乐多不知情，捡了一枝送给段屿阔，狡赖地要以此换取他明天送她去机场。
从林乐多手里接过花，段屿阔被她逗笑，慷慨达成交易。“爱”这个字很重，可装满心脏时却让人觉得那么轻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