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到什么，就注定要失去什么。”
陈清焰最初听到这句话的时候，是在家乡的榆树上。
他脱掉鞋袜，爬上那棵具有粗壮枝干的榆树，底下是枝根盘错的泥土，头顶是盛开得眼花缭乱的白粉花朵。
榆钱花本不浓郁的香味因为过近的距离也紧密地缠绕在了他的身侧，他抬头看向那与周围毫不相符的风筝，那是树荫底下的同伴刚刚放风筝时折断的那一只，也是他最钟爱的那一只。
而在那五彩斑斓的风筝的旁边，是一个岌岌可危的鸟窝。
他想要拿走风筝的手在看到那一窝幼崽时猛得顿住，树下传来同伴的呼喊。
“清焰，你怎么停下来了？”
是啊，自己怎么停下来了。
他原本干脆利落的手莫名变得有些抖，周围淡淡的花香也因此变得浓郁得让人难以忍受。
少年伸出颤抖的手，小心翼翼地拿起风筝的一角。
风筝轻松地被他攥在自己手上，随之而来的是清脆的重物坠地的声音。
不算响，他想。
但似乎在那几只雏鸟还没来得及发出的呜咽声中，也夹杂着自己的。
后来李伯伯赶来将死去的幼鸟扫去。
得到什么，就注定要失去什么。他轻描淡写。
这也是他第一次学会这个道理。
-
“清焰。”
陈清焰回过神，看到明凛坐在最中间的位子上，西装笔挺，威慑力的眼眸习惯性地睨着，让人看不清他的真实想法。
“总统先生。”他垂眸。
“计划开始了？”明凛端起一旁的茶杯，观察着上好瓷器洁白整齐的纹理，却丝毫没有要喝的意思。
“是的。”
“嗯。”他又用拇指摩挲着茶杯底部，最后无趣地将茶杯放回原处，分毫不差。
“虞之遥的眼光一向不错。”他的语气平常：“你是根好苗子。”
陈清焰安静坐着，等待明凛的下言。
“虞家小子聪明，却不适合这个位置，他父亲也是知道的。”
语气中有些惋惜，但更多的，还是无尽的平淡。
就像看到了一件极品的瓷器，放错了位置，只是轻叹观赏一番，便又纹丝不动地放了回去。
“所以他就想，既然老师可以培养一个我出来......”他突然轻笑了声，意味不明：“那他自然也可以培养一个你出来。”
“只是清焰，你该知道。”
明凛话锋一转，竟罕见地显现出几分疲惫。
“得到什么，就注定要失去什么。”
陈清焰微微抬眉，就听见明凛接着说道。
“要当这天上唯一的太阳，不仅要先将之前的太阳射下来。”
“还有做好......”
“永远无法与月亮相见的准备。”
-
“刘尚。”“到！”
“秦培文。”“这呢。”
“罗霞。”“到了！”
“陈清焰。”
“......陈清焰？”
女生抬起头，疑惑地看向面前的队伍。
“诶，陈清焰人呢？”
木棠站在一面铁网的前面，抱臂挑眉。
果然啊，这里从没变过。
想起上一世自己逃课时就经常从荣汇大学后门唯一没通电的铁网直接爬出去，对于这里自然十分熟悉。
运动会与自己的关系实在不大，自己没有报任何项目，也不必为谁摇旗呐喊，况且今天的天气这么好......
当然是出去玩啦！
她轻松地爬上铁网跳下，正低头擦着沾染上裤脚的灰尘，就感觉有一道黑影笼罩在了自己头顶。
木棠身体一僵，抬眸，便看到了那张剑眉星目的脸。
也许是那时的阳光太刺眼，就连少年的身上都被渡上了一层怎么也抹不去的金辉，如同俯视看着她的神明，是根本触碰不到的存在。
木棠完全没有料到陈清焰会在铁网外面，她条件反射地往后退了一步，猝不及防撞上了身后的铁丝，蝴蝶骨被撞得发疼。
“你怎么在......”
“你没有报名志愿者，为什么？”
少年先发制人的问题带着自己也没有意识到的委屈，木棠惊讶地全然忘记了蝴蝶骨处的疼痛。
“谁不知道你在伤残营啊，大家都抢着报呢。”木棠干笑：“我想报也报不上名啊。”
说谎。
木棠如果真的想要报名，会想尽一切办法，不管有没有空闲位置。
况且，他亲自看了志愿者的报名名单，里面根本没有她的名字。
眼前的少女就像一只恶劣的猫，笑意盈盈地讲着漏洞百出的谎话，却又如何也让人讨厌不起来。
陈清焰懒得戳破她的谎话，眉骨微抬：“你跳下来的样子还挺熟练的。”
木棠的笑容僵住。
陈清焰问：“以前有过先例？”
陈清焰看似随意的问题掩盖了藏在其中的试探，木棠若不是十分了解陈清焰，差点就要被他清心寡欲的皮囊骗了过去。
“没什么事我就先走了。”木棠扫了一眼陈清焰坐着的轮椅：“清焰同学还是赶快回伤残营吧。”
“等等。”
木棠咬牙，还是停住了脚步。
“还有什么事吗？”不算太好的语气。
“你去哪里？”
木棠对于陈清焰的问题一怔。
“通池街。”
“哦。”回答她的是陈清焰一如既往平淡的语气。
只是下一秒，他说。
“我和你一起去吧。”
-
通池街很热闹，整条街上充斥着小贩的叫卖、儿童的欢声以及少男少女的嬉笑。
而他们都在同一时刻看向了街边路过的两人，女生一头乌黑顺直的头发，身上混杂着清纯与淡漠两种截然不同的气质，眉眼清秀，整个人像一只雨后的海棠花。
男生坐着轮椅，腰杆笔挺，好看的眼睛里清明中带着疏离与平静，却让人挪不开眼。
木棠上一世总喜欢拉着陈清焰来通池街玩，她享受别人看到他们时艳羡的眼神，这会让她感觉她和陈清焰就是天生一对。
可这样的享受终究是自欺欺人，当木棠再一次和陈清焰来到通池街时，她竟有一种恍然隔世的感觉。
她甚至感到疑惑，自己上一世为什么会出现一种，连现在的自己都感到啼笑皆非的想象欲与占有欲。
“哇，今天原来是......‘妖怪节’吗？”
“嗯？”陈清焰看向木棠所指的地方，有一大群的少男少女带着稀奇古怪的面具在划拳比赛，他们身上穿着各式各样国家的传统服装，举手投足之间也模仿着那些国家的传统。
“‘妖怪节’，就是戴上自己最喜爱的面具，换上自己喜欢国家的传统服饰，做游戏的节日。”木棠煞有其事地向陈清焰解释道，嘴角压不下来的弧度昭示了她内心的兴奋。
“怎么样，要不要参加‘妖怪节’？”她恶劣地问。
妖怪节。
这三个字，哪一个字都不该与陈清焰扯上关系。
可木棠就是有一种强烈的欲望，要将陈清焰从高高在上的神坛上拉下来。
没等陈清焰回答，木棠就跑去一旁的摊贩观察起了摆着的各种面具。
她的视线定格在了一只雕满海棠花的面具上。
啊，就是你了。
木棠戴上面具，走到陈清焰身后，想要拍他的肩吓他一下。
奈何手还没碰到陈清焰的肩，就被他的手猛得抓住，木棠闪躲不及，被陈清焰巨大的力气扯得往他背部倒，恰好陈清焰转身，在看到是木棠后力道一松。
略显冰冷的海棠花面具碰到了少年火热的胸膛，沾染上了异样的温度，就像终年捂不热的哈迪斯遇到了如火般热烈的赫斯提亚，也终将融化为安得拉邦山脚的熔岩。
没有任何东西是永恒的，但温度可以相互传递。
木棠意识到自己的脸隔着面具贴在陈清焰的胸膛上，猛得抬头，鲜艳欲滴的海棠与少女倩眸中残留的惊慌被近在咫尺的少年尽收眼底。
陈清焰以往清澈的眼睛一瞬间变得深沉，他垂眸，将眼底不该出现的占有欲掩盖。
这一刻，他突然明白了明凛说的。
月亮。
他微微启唇，描摹着这两个字。
原来，他将永远无法相见的月亮......
是一枝海棠。
“很好看。”
耳边传来陈清焰的夸赞，木棠想要摘下面具的手一顿。
“他们玩的游戏我小学时也常玩。”
陈清焰的鹤眸看向那群参加“妖怪节”的青年们。
这是木棠第一次听到陈清焰提到自己的儿童时代。
“我的家乡与天汇迥然相异，那里的孩子可以任何时候无忧无虑地在旷野上奔跑，没有堵车，没有摩天大楼，北边的风可以畅通无阻地吹到最南部。”
“如果这是你说的‘妖怪节’。”陈清焰的语气中带着一丝笑意：“那我小学时就天天在过这样的节日。”
木棠愣住。
“分辨得出吗？你脸上的面具是用榕木做的，雕刻者选择榕木大概率是因为它们易雕刻，当然也有价格的因素。”
“榕木适宜种植在广阔的平原地区，对土壤要求偏高，我想天汇是很少有这样的地方的。”
“那么这些面具……”
“嗯，没错。”陈清焰微微点头：“很可能是从我家乡运过来的。”
原本以为和“妖怪节”完全没关系的人，实际上小时候在天天玩这样的游戏。
陈清焰，在这样平静的面容背后，究竟还隐藏着什么。
木棠认为自己了解陈清焰，是因为她熟悉陈清焰的一颦一笑，惯用的词汇，以及情绪表达时的状态。
但这时候，木棠才发觉，塑造陈清焰成为今天这样运筹帷幄，平淡从容的原因，她竟一无所知。
他是一团云，或许用云般的迷雾来形容更加贴切，俯视着众人的喜怒哀乐，自己又轻而易举地在嘈杂的世间飘过。
不留一丝痕迹。
那么这朵云，为什么会飘到天汇，最终又会飘到哪里去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