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第一次被绑来这个大厅不同，耆瑶儿这次很有礼数。

    跟在场的族长和族老们一一见过礼，耆瑶儿才落座在专门为她准备的椅子上。

    也不打算拐弯抹角，耆瑶儿开门见山，“各位也无需再隐瞒，我知道十芽枯树肯定在诸位手上，我今天来呢就是想要一个说法，无论什么理由，只要说出来让我死心，我们就走。”

    被一个小丫头出言威胁，坐在上位的长老们脸色皆不是很好看。

    族长沉思良久，才缓缓道：“那什么样的理由能让姑娘你死心呢？”

    “比如说它已经修炼成了人型，有血有肉有思想，一心向道，行善积德。”

    耆瑶儿笑盈盈的，只是笑意并不达眼底。

    她都直截了当了，不成想他们还想耍心眼。

    族长脸色一沉，一挥手将耆瑶儿和长愿禁锢在椅子上。

    顷刻间，四面涌入一群人，个个都手持武器，将整个大厅团团围住。

    变化来的太快，只须臾间，耆瑶儿他们就被包围在最中间。

    “我本不想害人性命，奈何你们今日、逼我。”老族长一步一步从包围圈外缓缓朝他们走过来，“你们若是听劝，今日乖乖离开，我自然能让你们全须全尾体面无虞的走，既然你们不想走，那就永远留在这里吧。”

    “将他们带下去养树吧。”

    老族长挥了挥衣袖，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她曾答应过恩人，为了族人偏隅一方，不入凡尘，不动杀念，不过问人间事。今日是注定要食言了，那两个年轻人留不得。

    “呵……”耆瑶儿笑得更加灿烂了，“养树？养十芽枯树吗？”

    长毛长老冷冷道：“是又如何，都是将死之人了，就算见到十芽枯树你也只能看看罢了。”

    “真的如此吗？”耆瑶儿像是在自言自语，“我好像还未跟诸位介绍过自己，不如就现在，小女子我做个自我介绍好了。我，姓耆名瑶儿，是旭芜年轻一辈修为最高的弟子，除了修仙成道，偶尔也会降魔除妖。

    “我呢，并没有什么过人之处，唯一拿得出手的便是修为了。迄今为止，从未有妖魔精怪能在我手上讨到一丝好处。”

    话锋一转，耆瑶儿轻松解开自己身上的禁制，走至长毛长老面前，一字一句继续道：“哪怕、来、一、群！”

    在场的族人亲眼看见耆瑶儿轻松解开老族长的禁锢，震惊不已，噤若寒蝉，甚至未敢反驳耆瑶儿的大言不惭。

    耆瑶儿也不打算藏着掖着了，拿出一叠符纸，看着老族长，“族长，我们不妨借一步说话？”

    这是她三天来的成果，为的就是这一刻。这三天，她每日都会用自己所剩无几的灵力来画这些符纸，每次都消耗完所有灵力才停手，待灵力恢复后又会继续画，如此反复，她已经攒了数十张效果不一的符纸。

    老族长看着耆瑶儿手中看起来特别厚实的一沓符纸，感受到她身上翻涌起来的灵力，僵持良久，最终还是妥协了，“走吧，去我家里。”

    “你们都散了吧，去做自己的事。”

    将所有人都遣散，老族长带头走在前面，耆瑶儿和长愿紧随其后。

    有几个长老不放心想跟着一起，都被老族长制止了。

    回到老族长家，见到对他们怒目而视的江篱和熟悉的布局，耆瑶儿才发现，原来他们一直被安排在老族长家里，虽然被看管着，却也有被好好招待。

    一股莫名的愧疚感卷席而来。

    愧疚，却并不后悔。

    安排江蓠守在门口，老族长这才带着耆瑶儿他们进了里屋。

    “说吧。”老族长背对着他们，“你们究竟想如何？”

    老族长的背影有些落寞，仿佛此时的她只是一个历尽沧桑的垂垂老者，回味自己的一生，感叹人生百态。

    耆瑶儿有些难受，说话都正经多了，“族长，请将十芽枯树赐予我们去救人。”

    “若我依旧拒绝呢？”老族长转过身来，直勾勾的看着耆瑶儿的眼睛，“你会将我们都收了，扔进伏妖山？还是直接剿灭我们，灰飞烟灭？”

    耆瑶儿被问住了，愣了一下。

    她从未想过这些，她的目的只是拿到十芽枯树去救人。虽然她是仙门中人，平日里也确实会收一些精怪扔去伏妖山，可她并不是不分青红皂白的人。无论是曾经的她面对魔族，还是现在的她面对妖族，她都未曾对他们滥杀无辜过。

    耆瑶儿稳了稳心神，直视着老族长，认真道：“族长你应该也知道，就算现在我的灵力在这里被限制了，可若我真的硬抢，你们没人能拦得住我。

    “尽管如此，可我并没有这么做，甚至这三日，我们一直想用其他希珍药材同你们换十芽枯树，只不过一直被你们拒绝。

    “还有三日来，族长派人盯着我们，我也不曾说过什么做过什么。到今日，我对族长的态度依然还是求药为先。”

    老族长轻蔑一笑，“你没有硬抢难道不是因为夺药后你可保自己全身而退，却无法保证你身边这位朋友万无一失？所谓双拳难敌四手，更何况这位朋友只是个普通人，哪怕是再低等级的妖都能轻松将他斩于刀下，所以你才来跟我谈条件。”

    耆瑶儿看了一眼旁边的长愿。

    少年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依旧是一副云淡风轻的样子，长身玉立，风度翩翩。

    “他说他能全身而退，我信他。”耆瑶儿的眼神未从长愿身上离开，“但是我没有用其他方法夺药确实与他有关。”

    耆瑶儿觉得一直站着太累，坐到桌边的凳子上，从容的倒了三杯茶，放在三个方位，“族长不如先坐下，我们慢慢聊。”

    待老族长和长愿都入座，耆瑶儿才端起自己面前的那杯茶，一边喝一边笑道：“长愿告诉我，这世间不是所有人都把性命看的最重要，有很多人可以为了其他人和事牺牲自己的性命，所以我才决定给你们一个机会，我会听完你们的理由，最后再决定这十芽枯树我到底是取得还是取不得。”

    她已经做出了很大的让步。

    老族长有些恍惚，她觉得眼前笑魇如花的小姑娘似乎并没有那么可怕，她同一般的捉妖师不一样，她不知道自己到底该不该相信她的话。

    她本是存着鱼死网破同归于尽的心思，此刻不免有些动摇。怕死吗？不怕死，舍得吗？不舍得。她舍不得自己的族人，舍不得自己的孙女江篱，舍不得镜渊谷的平静安逸的生活，也舍不得世间的姹紫千红。

    她还未活够啊，妖生漫长，她却从未寂寞孤单过。

    一番权衡之后，老族长决定赌一把。

    “我们的真身是利金鸟，我们一族本是三足金蟾的后代，所以自然也继承了金蟾能吐黄金的能力。”

    老族长的声音缱绻悠长，眼睛眺望着远处，仿佛在述说着别人的故事，“原本我族也同其他妖类一样，散落在人界各处，有游戏人间的，也有努力修炼，期望有朝一日可以得道成仙的。可这人间啊，是凡人的地盘，有人的地方，就会有祸心。

    “黄金作为人间财富的象征，能吐黄金的我们，自然就成了他们争相抢夺的对象。

    “原本，我们只是跟一些穷苦人家做交换，我们给他们一块黄金，解决他们当下的困难，他们给我们一滴精血，助我们修炼。本是互利互惠之事，奈何人心不足，在尝到了只用一滴血就能获得一块黄金的甜头后，那些人就跟发了疯似的拿精血跟我们换黄金。只是凡人精血有限，失了太多精血，轻则卧病，重则性命不保。

    “越来越多的人因为精血不足病倒，甚至丢了性命。不久后这事被修仙门派知道了，他们派了弟子来剿灭我们，那群捉妖师完全就是一群侩子手，他们不分青红皂白的对我族进行屠戮，还美其名曰是为了匡扶正义，替天行道。真是可笑，难道天道是掌权掌财者的天道？那些贫苦人们就只配饿死冻死病死，最后饿殍遍野就是天道吗？精血换黄金明明是你情我愿的事，何来的违背天道？”

    老族长越说越是气愤，“他们说我们涂炭生灵扰乱人间秩序，所以罪该万死其罪当诛。可是让人间大乱生灵涂炭的明明是人心，是那些贪婪的人心，自私的人心，与我族又有何干？我们难道就不是这世间的生灵吗？那些捉妖师们却从不曾给过我们一丝怜悯。

    “后来，一些达官显贵更是聘请了一批修士专门捕捉我族，抓到后便日日强迫我们给他们吐金块，直至我们吐尽精气而亡，他们又去捉下一只，如此反复。

    “在捉妖师和达官贵族的追绞下，我族的幸存者越来越少，最后存活下来的利金鸟不足千只。”族长脸上露出一丝欣慰的笑容，“本以为我族必亡，还好得老天垂怜，我们遇到了恩公。恩公用十芽枯树为器皿，将镜渊谷封印起来，以此庇护我族，虽然我们从此以后不能出谷，无法再见人间的大好山河，可是能活着那就够了，哪怕我们妖丹被封妖力受损，很多事需要像凡人一样亲力亲为，我们也愿意。

    “千年来，我族努力繁衍生息，可因为妖丹被封，气血不足，如今的镜渊谷也才堪堪上千只利金鸟。”

    “姑娘…”老族长第一次很认真的看着耆瑶儿，眼神平静，不带任何敌对情绪，“你想要十芽枯树救人，这是行善积德的事，我本该将树赠予你。只是这十芽枯树系着我们全族的性命，一旦封印解开我们就会暴露在这世间，届时，哪怕没有捉妖师的追杀，也会引起一些有心之人的算计，那我们又会陷入无处可逃的命运，直至全族覆灭。

    “如今该说的我已经说完了，十芽枯树就在部落中心的阵法内，取还是不取，二位自行定夺吧。”

    族长说完一切，像是用尽了全部的力气，缓缓从椅子上站起身来，她此刻不想再待在这里，她累了，想出去透透气。她需要时间来做一些不好的心理准备。

    那些久远到以为已经死去的回忆，此刻如白驹过隙般在她脑海里不停地浮现，如刺芒一样，攻击着她的心房，疼得她快要喘不过气。

    耆瑶儿没有拦她，目送着老族长走出去好远，才转过头看着长愿。

    她第一次感到无比迷茫。

    “耆姑娘，如果你是想听我的意见，我只能说我不会再去取树。”长愿回看着耆瑶儿，目光清澈，“我是一名大夫，行医救人从来都不是以命换命，在我们行医者眼里，生命都是平等的，榆木村的村民和利金鸟一族皆是这世间的生灵。我愿意舍命救人，但不会要求别人同样如此。这便是我的答案。”

    “好难啊！”耆瑶儿呜呼一声，泄气般将几乎整个上半身趴到桌子上。

    长愿没有出言安慰，而是起身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