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雾重重

    “怎么了?”

    景明渊立即注意到她突变的神色,一手覆上腰间剑柄,一手拉住她,低声问道。

    元熙宁的躯干被他拉得动了动,眼睛却一瞬不瞬地盯着前方。

    谷子街上喧闹的人群中,竟有七、八人都面带死气!

    所有人都无从察觉,只有她看得出那股朦胧的黑气。

    这些人全都时日无多,不出几日便会被人杀害!

    她抬起有些冰凉的手,虚指了指街上的行人,靠近景明渊低声说:“她们……有人要对这些人下手。”

    有和白新月年龄相仿的年轻女子,也有与李小云、白满月同一类型的二三十岁妇人。

    “我们得尽快抓到凶手,不然她们都会……”

    元熙宁第一次有点讨厌自己被赐予的这一天赋。

    关于凶手的线索尚未明了,便事先知道会有这么多人受害。

    一股无力感骤然从心底最深的角落逸出,耳边的喧闹人声好似被蒙上一层雾,眼前依稀有刺目的亮光闪过。

    熟悉的窒息感瞬间席卷全身。

    突然一道声音穿透蒙雾,打破迷境,直入她急速搏动的心脏。

    “别急,交给我。”

    景明渊一只手虚扶住她的手臂,另一只手一挥,招来身后跟随的侍卫,声音沉稳,透着威严:

    “把这条街前后围住,暂禁出入,就说怀疑凶犯在此处。”

    他又低头,长睫垂下,眼中担忧神色难掩:“元姑娘,你还好吗?能告诉我,都是哪些人有危险吗?”

    元熙宁抬起脸,望着那双黑眸。

    他的视线和那股淡香一样,深深望进她的灵魂深处。

    元熙宁意识到自己刚才的恍惚,眉头深深皱起。

    她知道自己这是怎么回事,可她不应该这样的。

    这样的创伤应激早已被自己压在内心角落,已经很多年不曾出现过。

    可上次在临陇县的月湖边便发作过,这次又……

    元熙宁暂时把这件事搁下,准备日后再考虑。她冲景明渊点点头,唇角微动,示意自己没关系。

    虽然自己比他年纪大,但他也有比自己可靠的时候呢。

    “那边挎着蓝花布包袱的妇人;她旁边那个头戴骨簪的少女;还有那边手提一篮豆角的……”

    她的情绪已经平定,靠近景明渊耳边,把街上面带死气的几人一一指出来,低声告知景明渊。

    每指出一个,他就派一名侍卫上前,以排除凶犯的名义,询问对方的社会关系和生活轨迹。

    所幸今日他带的侍卫多。

    “谢谢你啊,景大人,”元熙宁有点拿不准该怎么称呼他,干脆和别人一样,“多亏了你,反应这么快,安排得很利索。”

    她抬起脸,看到景明渊眼中残余的一丝担忧,迟疑了片刻还是开口解释:“我刚才……”

    没想到,刚一开口就被景明渊打断:“无妨,你没事就好。”

    解释的话被堵在喉头。

    元熙宁心头闪过一丝异样。好像从一开始,他就是这般。

    不管自己身上发生怎样的事情,他都丝毫不好奇,从不多问。

    他这么信任自己吗?还是……

    只是合作而已,没必要管那么多。

    不等她理清心头发闷的思绪,就有侍卫问完话回来了。

    元熙宁随身带着纸笔,把侍卫的回话一一记下。

    谷子街上共有八名面带死气的妇人少女,元熙宁把八名侍卫的回话都记好后,随便找了一家铺子,坐在安静的角落。

    景明渊也让人把谷子街的封禁解了,在她对面坐下,一起研究。

    “这八人看起来……”元熙宁一页一页地翻过笔记,“没什么共同点。”

    景明渊侧头看着:“她们的人际关系几乎没有重叠,每天的生活轨迹也没太多重合。有村妇,有未嫁女,有年长的,有未及笄的。”

    元熙宁眉头深锁,反复对比着几张笔记。

    确实如景明渊所说,这八人看上去没什么关联。

    有每日买菜做饭、浣衣擦洗的妇人,有整日和闺中有人相伴玩耍的少女。

    最年长的有近四十,最年幼的有十四。

    元熙宁又取出今年的三名被害人的卷宗,以及白新月的记录,逐一排在面前的桌案上。

    迷雾重重。

    “这会不会是你之前说过的……无差别杀人?”景明渊半个身子越过桌面,靠近她压低声音问。

    元熙宁蹙眉沉思片刻,摇头:“我觉得不是。这些人并非同一类型,生活轨迹重叠得也不多,不是无差别杀人犯的作案方式。”

    “我已让侍卫提醒她们,近期不要独自出门,注意安危。”景明渊轻声说,“她们短时间内应该没问题,只是我们确实要再快些,抓住凶手。”

    元熙宁点点头,合上笔记:“是,我们得快些,”她回想着那几人面上死气的浓淡程度,“凶手应该还有几日时间,才会对她们动手。我们还有机会。”

    她神情已完全冷静镇定下来,起身边往铺子外走,边说:“我们去第二位被害人家看看。”

    *

    第二位被害人吴宋氏——宋春香,很是年轻,才二十有五。

    可她嫁给夫君吴劲刚之后,过的日子并不美满。

    卷宗记录中,她成亲后久无所出,夫君时常对她拳打脚踢。故而她的尸身被发现后,镇上的人第一个怀疑的就是她的夫君吴劲刚。

    吴家现在只有吴劲刚和他的老母在,院子里的小菜园有些凌乱干枯,显然已经有一段时间无人打理。

    吴劲刚坐在院中的小杌子上,垂头丧气,整个人烦躁又委屈。

    “我真的没杀她。我也没打她!哎,你们看看……”吴劲刚黝黑的面庞皱得像苦瓜,自觉不善言辞,干脆一把撸起了袖子,给众人展示。

    宽大的袖子被一把推起至肩膀处,露出了常年种地干活的强壮手臂。

    被太阳炙烤过的棕黑皮肤上,清晰可见不少指甲抓挠留下的痕迹。

    他指着这些疤痕说:“你们看,这都是春香挠得印子。根本不是我打她,是她一言不合就挠我,我被挠得受不了了,才会把她按住,防止她继续动手。她嗓门大、嘴又碎,到处跟人说我打她……”

    他又指指自己脸颊、脖子上的几处,越说越激动,甚至动手要脱去身上穿的粗布短打。

    “哎——”景明渊及时出声阻拦,“可以了,上衣不必脱。”

    元熙宁则目不转睛地观察着他身上露出的伤痕。

    根据伤痕形状和走向来看,确实是被一个比吴劲刚个子矮很多的女子抓挠的,而且是面对面、自上而下地抓挠,他应该没有说谎。

    吴劲刚合拢衣衫,叹了口气,沮丧地说:“他们怀疑是我杀了春香,还不是因为春香嫁给我六年都无所出?其实,我压根儿没说什么。都是……”

    他回头看看屋内,又压低声音道:“都是我老母,她看不惯春香无所出,还性子泼辣,逼着我休了春香。但是春香也不是不通情达理的,我们都商量好了……”

    他侧过头垂着眼,神情说不上来是遗憾还是伤感:“春香说,再给她一年,如果再过一年她的肚子还没动静,就让她娘家表妹嫁过来……我根本没必要现在杀了春香嘛。”

    元熙宁点点头,一边打量着他的神色,一边示意景明渊做好记录。

    虽然吴劲刚所说确实有一定道理,但夫妻孕育后代是两个人的事情,到底是谁出了问题还真说不准。

    如果问题出在吴劲刚这边,那他有没有可能因为自身缺陷而恼羞成怒,故而杀人泄愤?

    仵作验尸得出,今年的三位被害人身上,除了扼颈的致死伤和前胸的刺花,没有受到其他伤害。

    凶手是不想,还是不能?

    因自身的问题和缺陷心理扭曲,从而杀人泄愤的凶手不知凡几,眼前的吴劲刚是不是其中之一?

    元熙宁在心中存了个疑,又问:“七月初三的晚上你在哪?”

    吴劲刚又叹一口气,再一次讲述了自己曾回忆过无数遍的那个夜晚。

    “我一直待在家里……”

    *

    今年的七月,格外闷热,空气中像是燃烧着无形的火,哪怕入了夜,也不能让人清爽半分。

    吴劲刚一个人躺在木板床上,为了纳凉,硬邦邦的木板床上只铺了一层布巾,连褥子都撤了。他懒洋洋地打着蒲扇,心里空落落的。

    这天的吴家格外安静,老母前几日就去了弟弟家暂住,妻子春香也去了县里,说晚上可能回不来,让他不要等。

    平时总是闹腾不休的小院一下子平静了,倒让人有些不适。

    因为闷热,吴劲刚早早地锁了院门熄了灯,躺在床上发呆。

    他在心里安排着第二日要做的活计,不知几时,才陷入沉睡。

    天亮得很早,他迷迷瞪瞪起身,准备洗把脸就去干活儿的时候,突然来了一群人,把院门砸得震天响。

    他一脸茫然地打开门,看到一群熟悉的和不算很熟悉的面孔,一个个都义愤填膺,指着他的鼻子骂。

    嗡嗡耳鸣声中,他依稀听到了几个词。

    杀人凶手,妻子,恶徒,下地狱……

    这些破碎的词和轰隆的耳鸣声一直在他耳畔环绕,直到他被人拖拽到镇守家里。

    看见妻子春香那张已经失去生气的脸时,一切嘈杂声响瞬间化为一片寂静。

    怎么会、怎么会……

    ……昨天出门前,她还一边欣赏着自己刚留了半寸的指甲,一边傲娇地说,心情好的话,就给他扯块布做新衣裳呢。

    *

    神情低落地讲完后,吴劲刚虽然没有像张文哲那样含泪哽咽,但也是低下了头。

    “宋春香和谁一起去的县里?”元熙宁只多看了两眼他的神情,便开口询问。

    “……她没说。春香跟我一块时,泼辣得很,我多问几句她就挠我。不过往常她每月都会去县里一两次,都是搭牛车去,我也就不怎么问了。”

    元熙宁想起卷宗上的一句记录,问:“去县城的牛车主说,宋春香那天并未搭车。而且,发现宋春香尸体的地方,也不是去县城的必经之路。这是怎么回事?”

    吴劲刚摇了摇低垂的头:“我不知道。那天太热了,她从家出发之后,我就一直没有出门……”

    “宋春香和谁交好?”

    “春香是从临镇嫁过来的。除了爱和邻里几个妇人闲聊两句,她没什么友人……”

    元熙宁眼睛眯了眯,又问:“那她每天都做什么?”

    “春香她……”吴劲刚眼神放空片刻,努力回忆着。

    “春香很勤快,每日起的很早,浇菜喂鸡、洗衣做饭,收拾家里、缝补衣裳,不常外出,只买买肉菜、或去县里逛逛。真的,春香很好的……”

    吴劲刚眼皮低垂,整个人身上的落寞都快要凝成实质。

    “宋春香认识李小云和白满月吗?就是张李氏和寡妇王白氏。”

    元熙宁不会因为嫌疑人的伤心而同情对方,只会追问得更凶更快。

    吴劲刚从回忆中抽神,仔细思索几息,摇头道:“没印象。应该不认识。”

    元熙宁又像审问张文哲时一样,把吴劲刚交代过的内容反复问了几遍。

    直到吴劲刚也快被问哭了,整个人蔫蔫地耷拉着头的时候,她突然肃下脸来,眼神怀疑地凝着他,问了一个问题:

    “吴劲刚,你是不是在外面找相好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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