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而为人

    景明渊看似在翻阅笔记,实则注意力全在对面睡着的人身上。

    沉睡而放松的那个人,点了一下头、又点了一下头。

    随着马车的颠簸,又在车厢壁上磕了一下后脑。

    虽然那人睡得很沉,并没有发觉,但他实在是受不住了。

    他轻手轻脚起身,半弯着腰越过小几,而后坐在那人身边。

    微弱的烛光闪烁着,映得她的脸庞忽明忽暗。

    景明渊的视线缓缓掠过那双淡而齐整的眉,轻轻闭着的眼,小而圆翘的鼻,和不太爱笑的淡红双唇。

    从见到她的第一眼起,他便无数次偷偷打量这个莫名从天而降的姑娘。

    就是她。

    就是这张他在心底记了十几年、为防遗忘日夜回想的面容。

    就在他以为当初的约定只是随口一说、早已被她遗忘的时候,她毫无征兆地出现在他的世界里。

    还好自己一直在等。

    这么多年过去了,自己应该没有让她失望吧。

    可是她好像不记得自己了。

    ……没关系。

    景明渊收回视线,轻轻挪了挪身体,把自己的肩递了过去,好让沉睡的人靠着,睡得更舒适些。

    *

    马车停下的时候,天色已是黎明前的至暗,朦胧的月被挡在云后,吝啬地施舍了少许光芒。

    马车内,灯烛将近熄灭,黑暗让静谧变得更沉。

    元熙宁醒来的时候,一时不知身在何处、发生何事,只觉得脖子有点僵痛。

    视线看到坐在小几对面的景明渊时,意识才逐渐清明。

    “张叙家到了?”元熙宁轻声问。

    景明渊顿了片刻,才答:“刚到巷口,我先派侍卫去探查了。”

    元熙宁点点头,拉伸了一下酸痛的脖颈之后,便起身下了马车。

    景明渊抬手抚了抚一侧的肩,起身跟着下了车。

    张叙如今住在伯阳县南城巷,租了一间很旧很小的瓦房,没有院子,门扉狭小而破败。

    据镇守所说,张叙是为了治疗自己的残腿,才搬来县城居住的。

    张家并不富裕,张叙一心考科举多年,一直不曾做什么营生。

    张叙在县城里的所有花销,还都是张叙的妻子、张文哲的母亲施玉做活赚来的。

    夜色中,几名侍卫守在张叙家门口,面色沉重,像欲来的山雨。

    景明渊上前几步,命其中一名侍卫敲响房门。

    门内,显然已有人早早起身,正在浣洗衣物。

    只听两下拧绞衣物的水声响后,一个妇人的声音响起:

    “来了——谁呀?”

    是张文哲的母亲。

    在门内的妇人走来开门的几秒钟,元熙宁突然回想起张文哲撞桌自尽的那一幕。

    那个内心扭曲的男子,年复一年地经营着自己的完美外在,内里却藏了那么多不可原谅、又可怜可悲的黑暗过往。

    而那些过往,门后的这个妇人知道吗?

    是毫不知情,还是佯装未睹呢?

    *

    今日,施玉同往常一样,天未放明便起了身,正浣洗着夫君的衣物。

    秋日的井水已经凉了,她的手指都有些发麻,抖了好半天才打开门拴。

    门后一张张严肃而陌生的脸,让她在惊讶的同时,心底隐隐升起一股藏匿多年的恐惧。

    “大、大人,你们……你们找……”她的声音直颤。

    当中一位玄衣男子脸色阴沉,取出腰牌在她面前闪过:

    “三重楼办案!张叙可在?”

    闻言,施玉整个人抖得更厉害了。

    她双唇瑟瑟,呼吸几近停滞,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正当侍卫们要将她推开、冲进去找人时,里间传来一道略显沧桑的沙哑声音:

    “玉娘……让他们进来吧。”

    施玉颓然泄气,踉跄地让开门道。

    佩剑侍卫们打头冲进去,那玄衣男子护着一少女随后进入了她的家。

    里间的小木床上,坐着她的夫君。

    她的夫君已经年过五十了,肩背却依然宽阔,还能透出几分他年轻时的意气风发。

    可垂在床边的两条腿,一粗一细,细的那条已然残废且畸形。

    她看见自己的夫君静静坐在木床上,竟是不逃也不求,只轻轻笑了一下。

    他的声音好像是穿越了很多年时光,粗哑而苍老:

    “骗了十几年,又藏了十几年……如今来了,这心事也了了。”

    说完,他竟丝毫不挣扎,驯顺地伸出双手,任由侍卫把他缚住,拖着他一瘸一拐地走出瓦房。

    施玉颤颤巍巍地靠在墙角。

    她以手捂唇,看着这群人披着黎明前的夜色闯进来,看着他们带走自己的夫君,想要开口又不敢。

    众人即将迈出房门时,当中那个少女突然望向她,眼神冷漠且讽刺:

    “你知道张叙以前做的事情,是不是?”

    施玉的眼皮猛地一颤,她很想说知道。

    可她心里清楚,如果承认自己知情,那很多事情就骗不过自己的心了。

    尽管她不言不语,少女却还是淡漠一笑,似是已然心知肚明。

    “你也知道张叙对你儿子张文哲做的事情,是吧?”

    施玉突然觉得心口一痛。

    久远的一处伤口,在自己遮掩覆盖了十几年后,被面前这少女一把揭开。

    施玉终于把视线投入自己的内心,才发现那处伤口其实从未愈合过。

    经年累月地藏下来,已是腐烂不堪、白骨外露。

    直到此刻,施玉才恍惚明白自己究竟做了什么。

    “我……”她双唇颤抖着,弱声问面前的少女,“我是不是……不配做一个母亲?”

    少女冷眼望着她,直到她以为不会再有人应答时,那冰冷的声音才响起。

    “生而为人,你包庇恶犯,已是不配。”那少女一边说着,一边头也不回地向外走,话语毫不留情。

    “……更遑论做母亲!”

    施玉背倚着墙,身躯无力地滑落在地,脸埋入膝间,哀哀恸哭起来。

    *

    已近黎明,伯阳县衙的大门早早打开,各处的灯烛都被点亮。

    县衙内的所有人都披着夜色起了身,忙里忙外地跑走着,个个面带喜色。

    京城来的三重楼景大人办事实在是利落。

    短短几天,不仅侦破了今年的连续三起命案,更是将沉寂了二十年的“红莲案”连环杀手抓了起来。

    只是众人在喜悦之余,都有些疑惑不解,为何英明神武的景大人和他的侍卫们,都对随行的一个小姑娘恭敬有礼、言听计从。

    县令连夜开了缉押间,供景大人讯问犯人,又命人快快收拾厢房,烧水煮饭,让景大人一行人用膳休息。

    而元熙宁则把审问张叙的任务全权交给了景明渊。

    一来,张叙即是二十年前的“红莲案”真凶这件事,应该已经没有差错;

    二来,她发现,近来一直安静得好像不存在的罗行昭,此时的状态有点不太对。

    自从离开了罗家、跟着几人去了京城之后,罗行昭一直是低头不语、默不作声的。

    但刚才离开张叙家所在的南城巷后,元熙宁就注意到,罗行昭低垂着的脸毫无血色,消瘦的肩膀也在不住地颤抖着。

    她回想起来,白日里张文哲招供完一头撞死之后,罗行昭好像就是现在这个状态。

    当时她没在意,还以为罗行昭是被张文哲吓到了。

    现在回想起来才觉得奇怪——曾经的罗小少爷那么放肆狂妄,当街不知道打死过多少人,怎么会怕那样的场面?

    于是,元熙宁把审问张叙的事情交给景明渊,自己则带着罗行昭,走到另一间房坐下。

    “怎么回事?”元熙宁在椅子上一坐,语气神情好像还是在审讯,“我看你好像很……惧怕?痛恨?”

    罗行昭四肢僵硬地在椅子上坐下,缓缓抬起头,眼睫颤着,声音也颤着:

    “我想起来……一些事。和张文哲……一样的事。”

    闻言,元熙宁眉心跳了跳,没有立即发问,而是定睛打量着自己面前的这个少年。

    和张文哲一样的事……

    他说的大概就是张文哲被继父虐待,留下身心阴影的事情。

    难道是他爹罗有富?不对,不是他爹。

    元熙宁想起了自己记忆中的一件事。

    这具身体的原主元姑娘曾有一好友,好友的亲戚在临陇县城一个富户家里做工,亲戚某次回家,带回来一个小小消息。

    亲戚说,罗家罗小少爷极其厌恶女子,哪怕是到富户家做客喝茶,也从不让婢女侍奉。

    元熙宁的视线落回在罗行昭身上。

    临陇县那件惨案过去才没多久,这个少年身上就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剧变。

    不仅是从“罗小少爷”变成了“仆从小罗”,还有整个人身形上、气质上、精神上的彻底垮塌。

    原本就清瘦的罗行昭,现在几乎可以说得上是瘦骨嶙峋。

    此时,他那明显凸起的肩峰,正因为痛苦回忆而颤抖着。

    “是你的姐姐们,对吗?”

    元熙宁清冷的声音像金玉敲击,敲得罗行昭再次狠狠一颤。

    他颤抖的双唇微微启开,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如果不想说的话,你可以不说。”元熙宁娓娓安抚,“但很多心结说出来,倾诉出来,或许可以打开。”

    她看了眼罗行昭屈辱暗恨的神情,又说:

    “受伤害的人永远不要觉得羞愧。该羞愧、该自责的,该受责罚、该被唾骂的,永远是害人的那一方。”

    “我……”罗行昭的声音干涩阻滞,顿了好一会儿才得续:“我之所以讨厌女子,就是因为我的……那些姐姐。”

    他的双眼紧紧闭着,眼皮剧烈颤抖:“我……那个人,他不把自己的女儿们当人……喝她们的血,让她们半人半鬼地活着。”

    他努力定了定神,才继续说:“这些你都知道的。但是,她们……不敢怪那个人,只把这一切,都怪在我身上。

    “她们觉得……要不是为了生我,就不会有她们;就是因为要生下我,她们才会降生在罗家……才会受那些罪。”

    罗行昭细瘦的手紧紧攥成拳,手背上的筋骨血管暴起,透着他此刻痛苦的内心。

    “她们支开母亲、骗走下人,骂我、打我,把我扔进蛇盆、虫桶,看我溺在水里、快要呛死,再对我拳打脚踢,把我丢进淤泥……”

    他一只手颤抖着抬起脸,覆上自己的双眼。

    “后来,她们中的一个,觉得这些方式玩腻了、无聊了,就……”

    罗行昭的嘴唇颤了又颤,拳头握了又握,最终没再继续说。

    无须他说,元熙宁也明白了后面的内容。

    她缓步走到罗行昭身旁,抬起左手,犹豫了片刻,才轻轻放在罗行昭的头顶。

    而后,缓慢地、僵硬地,安抚着这个遍体鳞伤的小孩。

    “生而为人,我们往往会面临着两种选择。”

    她的声音似叹息般轻轻响起。

    “我们可以把沿途的一切,都揣在怀里——不管是鲜花、甘露、宝石,还是沙砾、刀片、白骨……所有的东西都收着,但最终只会是痛苦刺破美好,只剩一片狼藉。

    “我们也可以……只留下你喜欢的那些,不喜欢的全都丢掉。这样的话,痛苦和不堪都抛至身后,你的面前便是一片光明坦途。”

    罗行昭的脊背剧烈地颤抖着,微微侧开脸,有滚烫的痕迹从面颊划过。

    他咬着唇没有出声,感受着头顶的轻柔抚摸,一字一句地听着那温声的开解。

    这才应该是姐姐给予弟弟的安抚、劝慰吧?

    他从没有从那些恶魔身上得到过,反而是这个人……

    她全家因自己而死,却不计前嫌帮自己救小羊。

    她骂醒了因为失去小羊而崩溃的自己,又把自己带离罗家、带去京城。

    现在她又像个真正的姐姐一样,抚摸着、缝补着自己千疮百孔的灵魂。

    原来,这才是家人的感觉吗……

    *

    元熙宁见他胸前的衣襟晕开大片的水痕,掏出一块巾帕递给罗行昭。

    看到他因为自己的安抚和开解而哭得不能自已的模样,她突然想起在离开临陇县的路上,景明渊说过的一件事。

    当时景明渊说,他让人审了罗行昭身边的仆役。

    可那些仆役都说,并不是罗行昭命令他们打杀百姓,而是另有人指使。

    当时,元熙宁未做他想,只以为那些仆役过于忠诚,哪怕受了刑,也要为主子开脱。

    现在她突然有了另一种猜想。

    “罗行昭,”她拍了拍少年的肩膀,“以前你的那些仆从,都是谁给你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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