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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木质生香的抽奁里,药草味扑面而来。斑驳的纸笺和用牛皮纸包起来的白色的、红色的、杏色的瓶瓶罐罐数不胜数,叫人眼花缭乱得紧。

    虽然离得远,但薛姝还是注意到了,摆在最里面的一个罐子——再普通不过的样式,但溢出的香味却令她难以忘怀。

    那是她极为熟悉的气味,但是在哪里闻到过呢?

    薛姝眉头紧锁,倏地,一道佝偻着脊背的颓靡身影在脑海中慢慢浮现。

    自大沈后死后,启帝的病情便愈来愈重,每每咳血不止,长信殿的宫人们就会煎制柴胡、秦艽、炙鳖甲几味药材。

    她记得,启帝倒掉的药渣就是这个气味。

    虽是启帝名义上的妻子,但自己同他并无男女之情,不过好歹唤过表叔,对于他服的什么药,薛姝还是略懂一二的。

    但也止步于此了,这药到底治何病她是半点不知。

    还有这辜公子,她定是见过的,只是若她从前便见过这月白锦衣,便不可能不知其姓名,更不可能在同他交谈时感到陌生。

    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呢?

    “咳…咳…小姐……小姐……您在想什么呢…咳……想得这般入…入迷…咳…咳咳……”

    “啊,你方才说什么?怎么了,你怎地咳得这般厉害?”薛姝回过神来,恰好对上春桃关切的眼神。

    “王叔问…咳……咳咳…您接下来想去哪?”春桃满脸通红,“咳……咳咳…许是今日起得早…咳……吹着风…咳咳…着了凉…咳……”

    “嗯,那就去回春堂配些安神香吧,正好你也可以抓点治风寒的药。”

    *

    *

    “大夫,我要柴胡二钱,秦艽一钱半,嘶…剩下的炙鳖甲、地骨皮、人参、炙甘草你看着配吧。”

    正假寐的看诊大夫闻言,双目圆睁,满是皱纹的脸上布满惊骇,“你说的这几味药材,太过名贵,小店没有,还请姑娘另请高明吧!”

    语罢,他紧了紧面纱,大手一挥,便要将她们赶出去。

    薛姝黛眉微皱,她知道启帝病得重,但他明明是心病薨的。常人尚且讳疾忌医,更何况九五之尊的帝王,因此只有贴身伺候的小黄门知道他是何症。

    如此看来,难道是什么绝症?

    从怀中缓缓掏出黄琮色纸笺,薛姝淡淡道,“那劳烦大夫帮我看看,这方子上的药所治何病?”

    看诊大夫置若罔闻,吹鼻子瞪眼的,拒客之意十分明显。薛姝见状,朝春桃使了个眼色。

    春桃从腰带里掏出一个荷包,“呐,只要回答这个问题,这些就全是你的了,这下能看了吗?”

    看诊大夫狐疑地看向她,到底接过了荷包,一袋的金子,闪闪发光的、沉甸甸的金子!

    搓了搓眼睛,他颤颤巍巍道,“这位小姐,你……你可是有癔症?”

    “瞎说八道什么!我们家小姐朝气勃勃的,你才有癔症!”

    看诊大夫摆摆手,“姑娘见谅,姑娘见谅,恕老朽失言,只是这方子……老朽行医四十多年,却从未见过。但瞧着这上面的几种药材,相生相克,像是医治癔症之方。”

    他言罢摇了摇头,把荷包往前一推,叹气道,“唉,并非老朽不想看,实在是老朽也不知啊。”

    薛姝了然地点点头,莞尔一笑,“无妨,我知道个大概就行了,这钱你收着吧,再帮我抓点治风寒的药。”

    *

    *

    东方泛白,日出雾露馀,影动参差,光点缥缈。远处天际丹红一片,映得苍翠青柏宛若沐后膏脂,板桥弥霜漫凇。

    云上寒深,朔风吹散三更雪,银装素裹,触处似琼枝,几树报春梅缀满其间,疏疏淡淡,朱朱白白,清极不知寒,迥然奇绝。

    小红娇俏,芡白澄澈,此时踏雪寻梅,再适宜不过。

    今个不凑巧,薛姝出府时正赶上大雪,车轱辘死死地陷进泥里,动弹不得,马夫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将其抬离地面。因此当她到达定安侯府时,众人已到得差不多了。

    这厢,薛姝左脚刚迈进木园,便听到一声'黄鹂低鸣',“魏姐姐,你说同样是从薛府出发的,婉盈姐姐已在此恭候多时了,这四娘子怎地还不来?”

    “四妹妹许是忘了今日还有寻梅宴,想来这会儿才起。她年纪小,难免嗜睡,还望春陵姐姐多担待着些。”

    春陵嗤笑出声,水灵灵的杏眸满是不屑,“哼,婉盈你不用替她说话。要我说,这庶女就是庶女,半点规矩都不懂,上不得台面的贱玩意儿。”

    薛姝凤眸半抬,循声望去,只见众人如群星拱月般围在一茉莉黄纱裙旁边,少女妍姿艳质,明艳动人,珠光宝气旁逸斜出,无疑便是春陵乡君魏明芙。

    薛姝福了福身,红唇轻启,“臣女来迟了,见过春陵乡君。”

    “失期如此之久,我看你就是存心想让本乡君难堪,以下犯上,你该当何罪!”

    “乡君慎言,此等罪名臣女可担待不得。眼下方才辰时,可您请柬上写的却是巳时,既然如此,敢问乡君臣女几时失期了?”

    薛姝这话不假,但离巳时也就六弹指的功夫,魏明芙没想过她敢还嘴,霎时间脸色骤变,“你!我看你找死……来人,给我掌嘴!”

    “不好了,不好了,乡君……”魏府管家如疾风骤雨般狂奔而来,打断了跃跃欲试的婢女。

    “急什么,冒冒失失的成何体统?小雨你去看看,他要说什么。”弯月眉皱起,魏明芙不岔地看向来人。

    一炷香尚未到,小雨便回来了,急匆匆地上前,俯下身子朝着春陵低语。

    “什么!”原本还横眉怒目的魏明芙闻言,顿时如变了一个人般,神色忐忑。

    朝薛婉盈吩咐了几句后,魏明芙提起裙摆便往西北方向疾驰,速度之快,有如脱缰野马。

    这厢薛二娘忙前忙后,比之春陵倒更像定安侯府的女主人。薛姝见状,忍俊不禁,正准备拣个角落躲躲清闲,忽地听到一阵剧烈的咳嗽声。

    薛姝缓缓回眸,只见春桃咳得眼泪都出来了,沉埋在心底的梨树猝尔闪过。

    有了,它还在,薛姝兴致勃勃,“走吧,春桃,我带你治病去。”

    “啊?可二娘子不是说乡君很快就会回来吗?小姐我们还是好好呆着吧,要不然到时候她回来见不到人,又要挑您的不是了。”

    “魏明芙一时半会儿回不来。再者,她若有心针对,即便我是狡兔也躲不过,倒不如随心一些。眼下正是天赐良机,难不成你愿意在这陪笑陪闹吗?”

    在扬州时,她任情恣意,无拘无缚,快活似神仙,春日里踏青郊游,闲放纸鸢;夏日里饮酒泛舟,逐蜓扑蝶;秋日里同荀稹策马扬鞭,打猎摘果;冬日里红泥烤火,围炉煮茶。

    那真是她一生中最快乐的十年。

    但入宫后,沈姝便死了,留下的是那个名门闺秀沈皇后。笑不得,哭不得,人是死的,规矩却是活的,条条框框逼着她成为一个好妻子、好母后。

    如今既能选,她才不想管那么多,她要如何便如何。

    *

    *

    “当当当当,我说的好地方,就是这儿。”薛姝放下遮在春桃眼前的手,望向前方。

    雾气氤氲,四无尘,雪霏霏,柳絮积苏,淡烟衰草间,仅一棵缟色梨树茕茕孑立,白青果瓜瓞绵绵,似碧玉琼瑶。

    春桃揉了揉眼睛,迷惘不解,“小姐,这不就是梨树吗?我还以为是什么宝贝呢。”

    “再仔细瞧瞧,你可有见过冬日里还结果的梨树?树的叶子还是缟羽色的。”

    “欸,真的耶!那这不是梨树吗?”

    薛姝嘴角微勾,神采奕奕,“是,但却是东胡国上贡的皦树,大禾朝上下独此一棵。”

    早年定安侯随启帝出海平倭寇,以身挡箭,救驾有功,启帝问他要何赏赐时,定安侯赤胆忠心毫无所求,倒是魏老夫人要了这颗皦树。

    薛姝幼时便垂涎这颗皦树,但一来沈氏和魏氏并无交情,二来扬州在东,安邑在西。顾虑山高路远,舟车劳顿,是以她迟迟未见。

    后来,她遇到了秦檀,作闹耍赖好歹赌赢了他,只待冬日一过便偷溜进魏府偷梨吃。

    可她千算万算,也没想到姑姑命秦檀回京的旨意比开春来得还早。再后来,轻舟已过万重山,她心力交瘁,也没了那少女心思。

    默默叹了口气,平复了下心情,薛姝慨然出声,“也不知是魏老夫人极爱惜,还是此树奇绝,如此天寒地冻,它竟半分不惧。春桃,去找两根木棍来。”

    虽然不知道小姐又在打什么主意,但是春桃还是老老实实找来了木棍。

    薛姝接过木棍,掂了掂重量后,缓缓举起,毫无章法就是一顿乱打。

    不过许是用了巧劲,“哗哗”声后,硕大的白梨接连滑落,滚至脚边留下切切凹痕。梨果剔透白亮,似要与天地融为一体。

    “小姐,这使不得吧。这要是被发现了,那可是……”春桃看着神色自如的薛姝,欲哭无泪,没有人告诉过她,四娘子还有这一面啊。

    薛姝扔了木棍,撕下片薄裳,弯腰将白梨包了起来,“十分使得,这皦梨素有‘胡国神果’之说。只你吃上一小口,便可神清气爽,不受那割喉断嗓之苦。”

    春桃闻言,喉咙未动,咽了咽口水。

    看来这小丫头上道了,不过皦梨到底是何效果,其实她也不知。

    摸了摸脖子,薛姝把包铺递给春桃,面不改色地吩咐道,“好了,你把这些放到马车里。莫要慌张,自然些便好。”

    皦树位于吟园,眼下魏府上下几乎都聚在木园,这厢周匝无人,万籁俱寂。

    春桃离去后,广袤无垠间就剩薛姝一人,无聊至极下,玩心便会大起,‘温婉恬静’的四娘子竟同自己玩起了打雪仗。

    “成日同那些才子佳人吟诗作画、附庸风雅有何意思,要我说,定安侯府内最稀奇的就是那梨树。”

    “砰咚”声后,一道高亢豁亮的嗓音紧随其后,“我还未曾见过,七爷你可瞧……哎呦喂,这里有埋伏!七爷小心,这暗器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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