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

    墨砚阁内,明晃晃的烛光摇曳,倒映出四五个身影。

    璧玉床上的薛廷砚双目紧闭,不省人事,期间有细细密密的汗珠自他额间滑落,似瓢泼大雨席卷而至,顷刻间被褥尽湿。

    薛姝瞧着薛廷砚大有‘长睡不醒’趋势,焦急上前,言语关切,“张大夫,六弟可有事?”

    张大夫愁容满面,收回停在薛廷砚脉象上的手,摇了摇头,“脉象混乱,两尺若无,六少爷伤筋失血过多,恕老夫直言,此次怕是凶多吉少。”

    闻言,薛姝心一颤,不自觉掐紧了手心,嘴唇泛白,“张大夫您再瞧瞧呢?当真任何转圜余地都没有了吗?”

    对上薛姝充满希冀的眼神,张大夫别开脸,长叹出声,“唉……也不是全然无法,若得御医或者江湖奇人出手搭救,六少爷许还有一线生机。”

    张大夫话音刚落,惊呼声和推搡声同时响起,薛夫人赵芳华火急火燎冲进来。

    瞧见床上嘴唇发青的薛廷砚后,赵芳华双目冒烟,五指并拢,猛地扇向薛姝,“孽障!好你个贱蹄子,胆敢谋害我儿。有什么事你冲我来啊,伤砚儿作甚?早知如此,我当初就应该……”

    见母亲理智俱失,薛婉盈急急出声阻止,“娘!莫要说了胡话。”

    虽然养尊处优多年,但赵芳华毕竟是铁匠女,力气并不小。

    硬生生挨了她一巴掌,薛姝白皙的小脸泛起道道红印,玉手轻轻抚上面颊,薛姝凤眸闪过一道寒意。

    缓缓抬起头,眼见赵芳华还想动手,薛姝眼疾手快地擒住她的手腕,眼神凌厉,冷冷道,“母亲大可继续打下去,大不了今日便将姝儿打死。”

    薛姝顿了顿,意有所指,“只是不知,若主母杖毙庶女的消息传出,旁人会怎么想您,怎么想广平侯府呢?”

    从方才进屋起,便一言不发的薛老夫人闻言,终于掀起眼皮,沉声道,“芳华,休要胡闹,你不嫌丢人,老身还嫌丢人。”

    再怎么说,广平侯府也称得上名门显赫,更何况薛老夫人生平最在意的便是子嗣问题,总津津乐道于儿孙满堂、承欢膝下的话题。

    如今幺儿正昏迷不醒,倘若再传出孙女命丧黄泉的消息,确实有碍她老人家薄面。

    赵芳华脸色铁青,双目狠狠地剜向薛姝,似要将她千刀万剐般,“砚儿不仅是儿媳的心肝宝贝儿,也是君姑的亲孙啊,难道君姑忍心看着他平白无故受此灾祸吗?”

    恰在此时,急匆匆地脚步声响起,薛宗正挤过众人,来至榻前,厉声询问,“到底怎么回事,不过半日功夫,砚儿怎成这样了?”

    好似见到救星般,赵芳华“哗”地扑到薛宗正身边,拽住其裤脚,泪流满面,“夫君,你一定要为砚儿做主啊,砚儿是在春华堂摔落的,定是薛姝她不安好心,刻意为之。”

    薛宗正闻言,一时怒火中烧,捂着心口大喘着气,大发雷霆道,“来人,将这孽障拖出去,杖责一百。”

    候在院外的下人得了吩咐,纷纷上前,撩起袖子便欲缉拿薛姝。

    然薛姝只是静静地站在那,不躲不闪,眼神冷冽如刀,神色无畏,“父亲且慢,女儿就一句话。杀了我若能使六弟转醒,你们尽管动手。但女儿保证,一旦我死,六弟也必死无疑。”

    “张大夫方才说了,六弟的命眼下只有江湖奇人可救,而女儿刚好认识一位。”

    薛姝说着,颔首拨弄起手指,言语平淡无痕,“倘若父亲不信的话,大可拿六弟的命赌上一赌。女儿的命卑贱,死了便死了,只不知六弟经不经得起这一造呢?”

    话音落,墨砚阁陷入久久的沉默,家主不发话,众人皆是大气不敢出。

    正当小厮们犹豫不决时,神色阴沉了好半晌的薛宗正终于大手一扬,发了话,“既然如此,我便给你三天时间。三天之后砚儿要是还没醒,你就等着给他陪葬吧。”

    薛姝和阿熙拜别宗正、赵氏、薛老夫人后,往春华堂缓缓而去,一路无言。

    一颗心七上八下地跳了好久,阿熙惴惴不安,忍不住嗫嚅出声,“四娘子,您真的有认识的医术奇绝的江湖中人吗?”

    薛姝轻摇过头,脸上愁云惨淡,淡淡道,“没有。”

    虽做过心理建设,阿熙闻言,仍不免惊呼出声,“啊,那我们岂不是骗了老爷?”

    薛姝连忙捂住她的嘴,视线一扫,见周遭无人,才开口解释道,“方才那阵仗,我若是不那么说,此刻怕是已至阴曹地府了。事在人为,船到桥头自然直,总有办法的。”

    两人行至假山处时,春桃赶了过来,小跑上前,附在薛姝耳边低语了几句。

    原来是她,薛姝揉了揉眉心,捋清了整件事的来龙去脉。

    *

    *

    若自己还是扬州沈氏的女少君,明日她便能寻得名医,救下薛廷砚。

    可她眼下无依无靠,是连自个儿生病都顾不上的薛四娘,这要她上哪去寻再世华佗啊?

    薛姝躺在床上,好一阵辗转反侧,倏地,脑海里闪过月白色的剪影。

    辜行昭。

    对,辜行昭。

    他既能服用与启帝同药材的方子,所认识的医士也定非等闲之辈,保不准真有能妙手回春的。

    只是非亲非故的,辜行昭会不会愿意帮她呢?

    思绪繁重,越想越乱,没一会儿倒睡着了。

    翌日天光乍破,唤上贴身侍女,薛姝朝贺芳巷赶去。

    近来天冷,街边的酒肆、商铺大都晌午才开,好在辜行昭性勤,雷打不动地五更起,是以钱五峰能够多睡上半个时辰。

    然今日颇有不同,钱五峰拐进贺芳巷,慢悠悠地抬起头,只见妙书斋的大门紧紧闭着,金漆的锁仍原封不动地挂在上面,更罕见的是,一旁还立着个美娇娘。

    钱五峰踱步至妙书斋大门,身旁少女转过头,眉目清绝,娉娉袅袅琼姿花貌,好生眼熟。

    又细细瞧了会儿,钱五峰终于瞧出些端倪,讶异出声,“是你?姑娘看起来已在此等候多时,莫非有急事?”

    事态从急,薛姝顾不上许多,红唇轻启,“嗯。钱掌柜,小女寻辜公子有要紧事,你可知他几时会来?”

    钱五峰了然地点点头,默默掏出钥匙开了金锁,示意薛姝先进去。

    “原是要找小辜啊,只是今日……”钱五峰顿了顿,再次开口,“实不相瞒,老朽也不知他几时会来,是否会来。小辜勤勉,以往妙书斋都是由他开锁的,只你今日也瞧见了,老朽都到了,他竟还未到。”

    “从前也有几日如此,是他外出办事,老朽先领你上去吧。”钱五峰从书架上取下三两话本子,递给薛姝,“拿着吧,等得无聊的话也可打发时间。”

    薛姝接过话本子,道了谢,随钱五峰上楼时,好奇心起,薛姝多嘴问了几句辜行昭生平。

    许是对辜行昭太过满意,论及此,钱五峰侃侃而谈起来。

    辜行昭其人,广川人士,嗜学,然家贫,无从致书以观。

    妙书斋时常举办书友探讨会,某次临届,钱五峰装作书迷,恰巧遇到辜行昭,两人一见如故。

    深入了解后,钱五峰发现他们不止书好,连对律法革新的看法都惊人的相似,是故引为万年交。

    恰逢辜行昭准备科举,妙书斋环境清幽、书目众多,钱五峰便提议辜行昭搬来此备考,是以薛姝那日前来会遇到他。

    “唉,惜哉惜哉,要是老朽有女儿就好咯,真想有个小辜这般才气无双的女婿啊。”

    *

    *

    落日熔金,暮云合璧,夕阳余晖散发出道道霞光,橙彤、赤紫交错,倒映在湖面上,绮丽满天。

    金乌西坠后,远处的群山也随之忽明忽灭,若隐若现。

    薛姝等得百无聊赖,放下话本子,立身活动起筋骨。

    用手揉了揉酸涩的脖颈,薛姝头一歪,蓦地看到了一个金累丝木匣。

    木匣应是金工而作,累丝灵透,其上是精巧的如意雕花,密密匝匝,光彩夺目。匣盖中央镶嵌着一块粉润剔透的球形石英,点睛烧蓝,好似瑶池宝物。

    等等,这个是。

    薛姝三步并作两步行至书架前,捧起木匣,细细观详,思绪翻涌。

    果然没有认错,真的是它。

    记忆里有段时日,父亲突然对母亲不闻不问起来,暗地里撞见母亲掉了几次眼泪后,薛姝决定劝退“外室”,捍卫父母爱情。

    是夜乞巧佳节,拜托母亲拖住父亲后,薛姝悄悄潜入沈君文书房,没一会儿功夫,便找到了“外室”送给父亲的木匣。

    薛姝正思索着破解之法,没曾想一个恍惚,“瑶池宝物”便磕上花几,匣前机关兀自脱落。

    事发后的第二天,向来喜怒不形于色的沈君文发了大火,冲着薛姝好一番呵斥,随后不顾劝阻,将其关进了沈家祠堂。

    没日没夜地跪了五天后,薛姝体力不支,昏了过去,沈君文这才松了口,将她放了出来。

    薛姝后来才得知,“瑶池宝物”原不是“外室”赠予父亲,而是“预选”状元的遗物。匣内装的也不是何私相授受之物,而是此人有关新政,有关如何治洪水、扶农桑、修断桥的见解。

    她磕坏“瑶池宝物”那日,正逢沈君文得了破解匣前机关之法。愁了月余的心回落下来,沈君文终于得空陪伴娇妻,翌日大早,兴致冲冲地前往书房,正准备打开木匣,却见机关脱落。

    机关在则匣在,机关毁则匣灭。

    木匣自此再无打开可能,也就意味着匣内的精囊妙计再无重见天日的可能。是以沈君文震怒,为饿殍遍野,为伏尸百万,为身处水火的天下苍生。

新书推荐: 浅尝辄止 和幼驯染重生回警校后 穿成杨过他姐之度步天下 你好,我是大反派 遇难后被美人鱼赖上了 我靠搭配系统升官发财 赤蝴在册 心仪已久 重生之陌上花开等君来 真癫,给七个顶流当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