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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阿熙闻言,呆愣片刻后点头如捣蒜,此刻方切身察觉四娘子的异样,她只道娘子自落水后,脾性坚毅了些,没曾想娘子竟还有这般高深的见解。

    自己分明也是出自穷乡僻壤出来,因着流年顺当,才有机会入广平侯府伺候贵人。若非如此,没准还不如转塘巷的乡民混得好。思及此,阿熙愧疚万分,颔首吃起了虾仁馄饨。薛姝见机起身,道去消消食。

    走了半程,瞧见一家妆点精美的布庄,草木染的蓝印花布飘飘扬扬,成衣上的螺钿、银彩、描金工艺都是极好的,各式样的花纹一应俱全。布庄门口摆了张四四方方的大桌板,桌板上陈列着琳琅满目的手工艺品,有皮老虎、竹编风筝、年画、陶瓷……

    没多想,薛姝顺手拐了进去,颇为认真地挑拣起来,薛姝边取下几匹布料比对,边状似不经意地和掌柜攀谈起来,“成色鲜艳,纹路清晰,掌柜的你家的布匹当属上乘,这匹练怎么卖?”

    随意地扫了眼薛姝,穿着打扮不凡,看着不像转塘巷的居民,应属富贵人家,掌柜的心下了然,笑眯眯地开口,“姑娘好眼力,你手上的这匹练是我们家的招牌,卖得可好了,经常卖断货呢。你在别家可买不到色泽这么好的咧,某平素都卖五千钱的,不过现下它只剩最后一匹了,姑娘要是实在喜欢,三千钱拿走吧。”

    ⑴河西帛市面价在三、四百钱左右,缣因着还另有他用,往往可以卖到八百钱,纨素的售价大约是缣的两倍,贵缣帛,贱纸张。一石谷物的价格在三十钱和八十钱之间浮动,是比较理想的。因此哪怕是富贵人家才会买的练,售价也在一千钱左右。

    方才细细比对过,这匹练成色一般,顶多算作中下品,再者眼下她身处平民百姓居多的转塘巷,价格只该更低而非更高,而他竟要卖她三千钱,薛姝微微咂舌,还真是看人下碟、无往不利的奸商呢。

    瞧这姑娘也不像是缺钱人家啊,怎迟迟不行动,难不成是嫌他喊价太高?摩挲了几下手掌,掌柜的干笑两声,“这样吧,权当某交个朋友,某也不赚姑娘钱,就卖你成本价一千八算了。”

    心下已将这无良商家卖了千回,然薛姝面上不显,甚堆积上了真切切的笑脸,她三步并作两步,小跑着结账,语带邀功,“掌柜的莫觉心痛,往好点想,小女还替你省了钱呢。按照律令,凡二缗,你便得缴纳两百文,如今卖我一千八,你岂非省了这一百二十钱。”

    蓝色缎平金缕面上绣着不大不小的七条锦鲤,日光下澈间,仿若远逝,往来翕忽,活灵活现地似与人相乐。薛姝慢慢取下荷包,颇为细致地数起里头的银子,她笑得肆无忌惮,嘴上虽说着歪理,倒唬得人觉真是这么回事。

    果真是没出过闺阁的小娘,被人卖了还替人数银子,掌柜暗自腹诽,一时间得意忘形起来,“哈哈哈,小娘子这你就有所不知了,今时不同往日,老夫现下是每得六缗,缴纳一百二十钱。”

    将包好的布匹递给薛姝,掌柜的眯起本就不大的双眼,捋过腮帮子,“说起来,还得感谢瑨王殿下啊。”

    睁着又大又亮的眼睛,活似两剔透珍珠,薛姝眸里满是不解,好奇地问道,“喔?掌柜的此言是何意?”

    糟糕,差点就坏事了,当真是祸从口出,掌柜替自己捏了把虚汗,讪讪笑道,“哈哈哈非也,非也。老夫方才在想,启帝欲立瑨王为储君之意,瑨王没准就是天命所归,要不然大伙儿这几年做生意怎么都顺顺当当的,紫微入庙,大吉呀。”

    ⑵自先帝起,大禾施行“算缗”:凡属工商业主、高利贷者、囤积商等,不论有无市籍(大禾商人另立户口册,叫做市籍),都要据实向政府呈报自己的财产数字,并规定凡二缗(两千文,一缗为一千钱)抽取一算,即一百二十钱。而一般小手工业者,则每四缗(四千文)抽取一算(一百二)。

    这奸商说自己赚六千,只需缴纳一百二。看他模样不似作假,那他岂不是缴纳的比小手工业者还少。为防自己记忆错乱,她今日还特地询问了徐管家如今的“算缗”制度,管家没道理说谎,其间必有诡。

    不再多言,薛姝缓缓踱出布庄,想着反复听到的瑨王秦少政,他到底是个怎么样的人呢?薛姝想得太过入神,没留意脚下,措不及防撞上一幼童。

    冷风呼啸而过,幼童衣衫褴褛,面黄肌瘦,瘦削的身体在粗麻包裹下微微发着抖,若非他手里没有残破的饭碗,准得被人误会成乞丐。

    连道好几声歉后,轻拍了拍屁股上的灰,薛姝径自直起腰,伸手扶起幼童,柔声细语道,“小朋友,你可有事?”反复问了几遍,均得到幼童否定的答案后,薛姝渐渐放下心来。

    他此刻正睁着一双大眼,巴巴地望着左前方,薛姝循着他的眼神望去,原是一伛偻老媪在卖冰糖葫芦,火红的山楂,裹上琥珀色的糖衣,在阳光的照耀下闪闪发光,此刻呈放射状地插在草把上,便似绮丽的烟花。

    人群熙来攘往,老媪吆喝声不停“冰——糖——葫芦——哟——”,手上的动作也不曾停息,她温和慈祥的面容浸在斑驳光阴里,时亮时暗,不禁让人慨叹其不是在串山楂,而是在将福禄一颗一颗地串起。

    “婆婆,给我来三串糖葫芦。”牵起幼童的小手,薛姝带他来到老媪摊前,掏出荷包付钱。

    “好咧,来,小娘子这是你的。”

    接过冰糖葫芦,薛姝分出一串递给幼童,温柔地摸了摸他的头,她笑意盈盈,“呐,姐姐请你吃,就当方才不小心撞着你的赔礼了。”

    瘦若竹竿的手适才伸出一截,不过眨眼间,幼童便收了回去,他摇摇头,用眼神示意薛姝自己不要。虽然他真的很想吃,这个天仙姐姐应该也不会害他,但娘叮嘱过不能随便吃陌生人给的东西。

    留意到幼童犹豫又渴望的矛盾眼神,薛姝当下明了他的顾虑,拿起中间串,咬了大大的一口,“天呐,这个冰糖葫芦也太好吃了吧,酸酸甜甜,入口即化,一点都不粘牙。”

    小儿闻言,咕噜噜咽了一阵口水,薛姝蹲下身子,拉过他的小手,颇为强硬地将冰糖葫芦塞进了他手里,“好啦,保证没毒,放心吃吧。”

    小儿腼腆地道了声谢谢,笑容欢快,露出两颗可爱的小虎牙。

    被他的笑容感染,薛姝只觉内心也暖洋洋的,“小朋友,你多久能吃上一次冰糖葫芦呀,是不是一月才能吃一次呀?”

    咬下半口酥脆的山楂,甜糯的味道进入嘴巴,小儿兴高采烈,忍不住蹦跶了两下,闻言似拨浪鼓般摇起头,嗫嚅道,“唔唔,从未尝过。娘本来说,等到我生辰时买的。可是距离我生辰已过去月余了,娘也没有买。”

    一串糖葫芦两文钱,这小儿虽衣衫破败,但鞋子完好整洁,想来家中以制造草鞋为生,那么断不该连糖葫芦都买不起。

    薛姝眉心微蹙,“小朋友,你们家一年需交多少算赋?”不对,小孩子或许不懂什么是算赋,略一沉吟,薛姝换了个说法,“就是你爹和你娘有没有说起过,家中一年固定得交给朝廷多少钱呀?”

    小儿托起脑袋,陷入沉思,半晌后坚定地点了点头,“唔,我想起来了!娘昨个还在抱怨,新律令出台后我们得多交好多钱呢。本来只用交一百二十钱的,现在得交两百钱。”

    徐管家说,当今律法规定“算赋”,百姓不分男女,从十五岁到五十六岁期间,每人每年须向大禾朝纳钱一“算”(一算是一百二十钱)。

    不光“算缗”不对,如今连“算赋”都出了差池,莫非这些狗官觉得安邑天高皇帝远,他们就可为所欲为吗?

    沉思间,薛姝听到一声长长的“唉”,气若长虹,原是小儿叹息,嘴巴鼓得圆滚滚的好似胖头鱼,忍不住揉了揉他的脸,薛姝柔声问道,“怎么啦,少年也识愁滋味吗?”

    幼童点点头,神色坚定,“嗯呢,阿娘和阿爹常同我说道,今民生艰辛,要我好好读书,这样长大了才能为民请命。可是我感觉我好笨,常念不明白夫子的授课内容,天仙姐姐,我好怕爹娘因看不到太平盛世而伤心难过。”

    拍了拍他的小手,薛姝心下酸楚,用手帕轻轻擦去他脸上的糖渍,语气柔和,但掷地有声,“不会的,姐姐向你保证,用不了多久,你爹娘一定会如愿看到太平盛世的,一定会的。”

    一定会有河清海晏的那么一天。

    “四娘子,可算找着您了,您在这干什么呢?再不走,待会儿他们准要闲话我们迟到。”嗒嗒的脚步声传来,阿熙气喘吁吁地跑向他们,满脸通红。

    “买糖葫芦呢,你尝尝好不好吃。”缓缓直起身,薛姝递过手边的糖葫芦,问得漫不经心,“阿熙,你可知如今的司隶校尉是谁?”

    接过糖葫芦,阿熙不由地凝起秀眉,“好像听过……好像叫……叫……”

    察觉裙角被一股莫名的力道牵扯着,薛姝掀起眼眸,原是方才小儿,她半蹲下身子,和声道,“怎么啦?可是还想吃什么?”

    小儿摇摇头,咬下最后一颗山楂,含糊不清道,“天仙姐姐,我知道你说的是谁,我娘说了,司隶校尉温文儒雅,是个大好人,对待我们这些庶民也好声好气,毫无官架子,不像别的官员残暴凶狠。司隶校尉叫秦……秦,秦什么来着……”

    “唔……我真的太笨了,我想不起来了……但是娘常道瑨王殿下。”

    这厢,阿熙也一拍脑袋,高声呼道,“对对对,娘子,司隶校尉正是瑨王秦少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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