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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早春晴朗,山花烂漫,撩人心绪。三两只黄莺在醉柳枝头低低飞着,剪子样的嘴巴上下开合,好似在哼唱阑干十二曲,东风拂过也不散。

    菩宁寺外野草青青,无边无际,寺中响起一阵阵紧凑有力的木鱼声,几个空音节“咚咚咚”地划过,其后一骑绝尘飘往云端,颇具不死不休之意。

    雅室内,沈柽跪坐在莲花蒲团上,素净的葇邑在小叶紫檀上缓慢地拨旋,展开,口中念着无声的佛经。

    沈柽念至一半,无意识划破了玄线,手串倏地裂开,色泽上乘的佛珠应声滚落,滚下蒲团,滑进地阁。

    缓缓睁开双眸,沈柽揉了揉膝盖,直起身径自朝主位走去,落了座。捧起瓷杯,她轻抿了口后,才侧目扫向跪在一侧的侍女玲珑,语气淡淡,“京中出事了?”

    玲珑抬起头,面容严肃,和声道,“禀皇后娘娘,是瑨王殿下。信上道,有人在暗中盯着他,不仅盗了账本,还顺藤摸瓜查出了谢、乔两家和殿下来往的书信。您也知道,谢、乔两家素来是暗地里支持殿下,从未上过明面。”

    “这一次也不知怎地,捅到了陛下跟前。据黄公公说,陛下看到书信后勃然大怒,先是罢了谢家四郎的官,而后又是禁了殿下三个月的足。瑨王殿下的意思是,现今陛下尚且不知他擅改税收的事,便发了龙威,生了疑心。倘若那人继续查下去,怕是大业有碍,可到底是何人在暗中动手脚,殿下道他没有半分头绪。”

    背靠太妃椅,沈柽时不时颔下首,忽地她讥笑出声,“哧,说半天,原就是为了这么点芝麻大小事。区区一个禁足,就把他吓成什么样了,也不嫌丢人。”

    轻敲了敲左手边,细密的乌金木发出哒哒脆响,她颇为感慨,“哎,本宫蛰伏半生,怎么生出个这么沉不住气的儿子来。”

    玲珑怔了怔,疑云满腹,试探性地开口,“那依娘娘的意思是?”

    “伴君如伴虎,圣上虽迟迟未立储,但国不可一日无主,圣上再想传出花来,也不会蠢到禅让给异姓王。秦家子统共不过三个,除了少政,他还有别的适宜人选吗?”

    蓦地似想到什么,微微上挑的凤眸迸发出一道寒芒,沈柽顿了顿,悠悠开口,“章儿也是从本宫肚子里爬出来的,他什么性子,本宫再清楚不过,成日游山玩水,毫无大志,圣上自是不可能立他……如此一来,便只有本宫那好妹妹的儿子。”

    “嗤,疯女人的儿子称帝,岂不令人笑掉大牙?”话锋一转,她随口问道,“那小贱种近来干了什么?”

    玲珑闻言,不动声色地交代道,“娘娘不问,奴婢都差点儿忘了。谢大人信里道,岐王好像转性了,虽还是免不得流连烟花巷柳,但他不仅夺回失窃军饷,朝堂上面对陛下的提问,也是丝毫不畏,对答如流。”

    凤眸微微眯起,沈柽轻笑出声,“是吗?本宫记得武陵近几日瘟疫肆虐,圣上不是还没下旨由谁任命荆州刺史吗?去写封信告诉乔环,既然岐王如此能干,那不妨就派他去。”转性吗?她倒要看看秦檀有没有这个命转。

    玲珑得令,恭敬地应了声好,正欲起身退下,耳边传来一句“慢着”,她顿足停下,只见沈柽从抽奁里摸出一个小小的雕花木渎,递了过来。

    这个木渎她有印象,里面装的是毒圣特制的“九晥散”,传闻常人服下三颗后,便会七窍流血,魂飞魄散,即便是打遍天下无敌手的不败将军,服过九颗也会不治身亡。

    玲珑不确定里面究竟有几颗,只是小心翼翼地接过,听沈柽缓缓吩咐。

    “顺便知会一声黄公公,那老不死的既是如此不识趣,找准时机,也是时候下手了。”

    呵,即便秦檀称帝也是沈氏天下,沈家仍可享受世代富贵,然终归非她所出,谁都别想阻止她儿登基称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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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夜晚寒凉,醉月悠悠,漱石休休共水明,岐王府外,一片寂静。

    庄嬷嬷被赵芳华派进宫,伺候亲妹妹赵良人的事,她得告诉秦檀。

    微垂下眸,步调越放越慢,薛姝想得出神,方想上前,只见大门倏地打开了,一青衣男子拎着两壶酒,跌跌撞撞地走出岐王府。

    她忙不迭退至一旁,藏匿在墨色里。只见青衣男子边走边嘀咕,念念有词,薛姝侧耳倾听起来。

    “唔,我今个出门前该看黄历的,搞半天秦檀居然也不在府,害小爷我又白跑一趟……”

    薛姝闻言抬头,才注意到,时辰尚早,偌大的王府却是黑灯瞎火,凭着悬于顶的三两颗繁星,才有些许亮堂意,不过也几近于无。

    “世子爷糊涂了不成?忘了今个是什么日子吗?殿下重情,自是要去看那位的,又怎会在家。”小厮将他送至门口,好生好气。

    青衣男子一拍脑门,恍然大悟,眼神也清明了几分,“哦,我想起来了……”

    然不过须臾,他便东倒西歪起来,还未往前走几步,青衣男子举起酒坛,又是一阵猛灌,醉醺醺地,“唔,燕燕,燕燕我好想你。”

    薛姝认得他,是秦檀提及过的挚友,刘子令。

    他方才说秦檀不在府里?

    来不及多想,提起裙摆,薛姝屏息敛声,快步跟上刘子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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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刘子令喝得有些不省人事,没发现后面跟着人。

    不一会儿工夫,两人便已行至目的地。

    护城河边溪水迢迢,远处的青山隐隐起伏,凤箫声动,近处的花灯璨璨蠙珠,连潮带影,好似东风吹落的千万树梨花,引得满路飘香麝。

    半蹲在河边,秦檀捧着一只胭雪色莲花灯,灯上映出牵着水袖的豆蔻少女,栩栩如生。

    不似往日那般意兴阑珊,他神色肃穆,眼角眉梢甚至带着淡淡的忧伤,此刻正将莲花灯缓缓下放至河中央。

    花灯顺着水流向前漂去,越来越远,不过眨眼间,便只够瞧见点点琥珀色的烛光,微乎其微。

    秦檀眼神晦暗,无波无澜,待花灯彻底湮灭时,他才着手放下一盏。

    躲在石墙后,薛姝默默看了一会儿,许是瞧得过于认真,她闪着了腰。

    僵硬地换了个姿势,面色才有些好转,然而还没等她完全恢复过来,喉咙便被蓦地箍紧,强烈的窒息感向四肢百骸蔓延,白皙的小脸涨红一片。

    喉咙发不出声音,薛姝只能死命地拍打眼前人,挣扎着要下来。

    桃花眼里闪过几分错愕,须臾便消失殆尽,秦檀微微皱眉,语气是一贯的波澜不惊,“怎么是你?”

    薛姝气若游丝,没好气道,“你…先放……我下来。”她快死了。

    渐渐松了力道,秦檀收回手,抱臂站立,眉梢微扬,好整以暇地看向她。

    双脚落地的刹那,薛姝才有了实感,她深呼吸片刻,又兀自理了理衣裳,朱唇方启,“我是来告诉你……”

    耳畔倏地传来“噗咚”一声。

    薛姝循声望去,风平浪静的河面倏地泛起阵阵涟漪,有什么重物落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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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西北浮云雾霭,周匝花香醉人,水冷风寒,似霜化晦,又似刀。

    薛姝愣怔的片刻,纯钧剑横扫而出,银光闪闪冷耀清秋,不知何时,秦檀已将刘子令捞了上来。

    前者还算得上衣冠完整,后者就不太行了……鬓发、袖袍全挂着水,湿漉漉的一片,他踉跄走动期间,有数不胜数的水珠滑向青石板,滴答作响,狼狈十足。

    纯钧剑鞘抵上刘子令胸口,秦檀步步紧逼,前者只得一个劲后退,至墙壁处终是退无可退。

    懒懒地扫了他一眼,确保其站得安稳妥帖后,秦檀才收剑入怀,冷冷道,“清醒了没。”

    “唔殿下?可算找着你了……额额额,小爷我这是怎么了?额额,好冷啊。”刘子令好一阵哆嗦,用力揉.搓.了下脸颊,待看清前方站着的男女时,他忽地大叫起来,“薛姝?你怎么在这?殿下你也太偏心了吧,我和你认识的第七年,才知道这里。你们这才认识多久啊,你就带她来。”

    秦檀面无表情地听着,见刘子令越说越来劲,知道他是酒醒了,遂安下心来,轻描淡写留下一句“本王从未提过。”便不再多言,径自朝河边而去。

    “我不信,肯定是你带她来的,要不然她怎么知道。”

    “闭嘴。”秦檀冷冷地扫了他一眼,眼神里威胁意味十足。

    “成日欺负老实人算什么本事。”刘子令哼哼唧唧,说地含糊不清,蓦地心生一计,他看向薛姝,语带希冀,“你当真不知道今天是何日子?”

    黛眉微蹙,薛姝摇了摇头,云里雾里,“什么日子?”

    “自然是丹阳公主的忌日。”刘子令老神在在,话毕才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他瑟缩了下,悄悄望向秦檀,一动不敢动。

    丹阳公主是谁,薛姝自诩深谙大禾上下三朝历史,却从未听过封号为此的公主。她颔首低眉,陷入沉思。

    秦檀神色淡漠,置若罔闻,许是未曾留心这边景象。

    颤颤巍巍地吞咽了下,自知说错了话,刘子令忍不住朝自己脸上来了两巴掌。

    火速站起身,刘子令左脚刚朝前迈了一步,就被人拦了下来,他拧眉望向薛姝,“你……薛四娘有何赐教?”

    “告诉我岐王和丹阳公主之间发生的事。”略过他脸上的不愉,薛姝淡淡道,“我知道害燕昭仪的人是谁。”

    *

    风疏疏而过,临江小楼前横亘着凤桥,桥下流水悠悠,回旋澎湃,天地映青。

    许是今夜明月当空的恰到好处,抑或是碧波荡漾勾魂摄魄,薛姝心生杂念,主动请缨要帮忙放花灯。

    少女泠泠似水的声音在耳边响起,秦檀素来淡漠的脸上终于有了些许波澜,他诧异抬头,盯着薛姝瞧了半晌。

    她模样乖巧,像极了聪慧狡黠的玉面狸,神色认真,不似玩闹。

    微微颔了下首,秦檀转身,兀自燧起纸钱,荧荧惑惑间,火光融融。

    放完花灯后,薛姝轻拍了拍手,在秦檀身边挑了个位置,默默蹲下。

    双腿肆无忌惮地晃了两下,她撑起脑袋,一眨不眨地看向秦檀。

    起初,薛姝只够瞧见他的半个面庞,半明半灭,看不真切。渐渐地,竟连半个都瞧不见了,只余下直裾袍上细密的缠枝纹络,分外寂寥。

    薛姝瞧着出神,蓦地就想起了他们在扬州的时候。

    她倚在梧桐树上看书,懒洋洋地打着呵欠,忆着今夕是何年;秦檀在树下舞剑,十六峰长剑出,郁郁峥嵘,似要斩尽所有世道不公。

    风光殊绝的少年转瞬即逝,薛姝又想起前世两人的最后一面。

    沈家倚仗皇权独断专行已久,黎民百姓早就苦不堪言,她死于勤王剑下,倒也算得上顺应天意,只是可怜了阿满,她来不及等他长大。

    是以大军攻破宫门的那日,薛姝表现得极为平淡,却没曾想有人爱她入骨,心甘情愿替她去死。

    秦檀以身作引,扮成一朝太后的模样,护她在后,挡着入京伐沈的勤王军。

    所以最后死的是他,被当成最后一位“沈氏余孽”的他。

    不该靠近秦檀的,秦、沈两家缔结秦晋之好,是被诅咒的。既如此,就不应该再相遇。

    眼底措不及防起了雾,薛姝极力克制,泪水却还是从面颊缓缓滑落,嘀嗒在地。

    “哭什么?”似有所感,秦檀轻轻侧过头,腾出手替她楷去了眼角的泪痕,声音低沉,“熏着了?”

    薛姝摇摇头,倘若方才自己还能克制,这会儿是彻底忍不住了,将整张脸都埋了下去,她涕泗滂沱,肝肠寸断。

    不知哪句话触到她霉头,秦檀心一紧,扔了未烧完的纸钱,恂恂至薛姝身侧,他耐心哄着,语气里是从未有过的柔情。

    薛姝心底乱乱的,秦檀的安慰她一句也未听进去。

    满脑子充斥着刘子令断断续续的话,“丹阳公主,是殿下的孪生姐姐。当年昭贵妃诞下他们后,太医断定,殿下活不过四岁。大皇子八岁早夭的事还历历在目,小儿子又要……此出之后,贵妃娘娘便有些疯疯癫癫。”

    “都说长姐如母,丹阳长公主早慧,在她的悉心照料下,殿下平平安安的长至了五岁,贵妃娘娘的症状也有所好转,一时间阖宫欢乐。小黄门们都在传,贵妃娘娘要重获盛宠了,然而好景不长……”

    刘子令踌躇片刻,还是慢慢将原委说了出来,“没过多久,贵妃娘娘就……误杀了丹阳公主,沈娘弑女的消息传得沸沸扬扬。殿下那日不在,但是据说值守宫女都看到了,丹阳公主小小的一团,倒在血泊中,贵妃娘娘神态癫狂,浑身是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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