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语凝噎

    *

    “渝王殿下,你到底想说什么?”

    武陵地偏,但此间的殊方异类却是颇为精妙。

    因着午后才去拜谒韩夫子,薛姝清晨便来了小弄堂,打算寻些甜适的津果、凑趣儿的玩器带回去。

    这厢,薛姝正拣着个新奇玩意,一辆青玉质地的沁色小车。

    说是小车,其样式却是斑鸠鸟,大鸠尾羽四下散开,像极了合欢花的花瓣。

    然而这小车最灵俏的地方,当属它自然而然的架构。大斑鸠背部似乎伏着只小雏,隐隐绰绰,看不真切。

    薛姝看着心生欢喜,正要结账,然她手还未触上小车,就被人半路截胡了。

    秦章拿走小车后,也不急着付钱,就那么凝瞩不转地盯着薛姝,双目如电。

    薛姝被他看得发毛,决定行礼告退,然莲步堪堪迈出,又被他叫住。

    见秦章神色复杂,似有话说,薛姝便候在一旁。可他吞吞吐吐半天,却是半句话都没说出来。

    是以有了薛姝先前那极不耐烦的一问。

    尴尬地摸了摸后脑勺,秦章道,“我是想问,恩人你是不是很讨厌士人编撰的话本?”

    闹半天,居然是问这个,害她方才白担心受怕一场。

    从前在扬州当那不谙世事的沈氏女君时,她颇爱看些‘侠士骑马仗剑走天涯’的话本,还会令荀稹搜罗最新的话本。只是那段时日,逝去已久。

    平复了下紧张的情绪,薛姝开口,“其实我还挺……”

    她话音未落,头顶适时传来一道低沉有力的声线。

    “四娘子,皇兄。”

    薛姝凝眉望去,只见秦檀和流云已不知何时伫立在她身旁。

    凤眸划过一道转瞬即逝的惊异,她躬身行礼。

    愣怔片刻,秦章反应过来,开口问起秦檀怎么会在此。

    默不作声地听着他们寒暄,悄悄向后退了一步,薛姝正欲开溜。

    将她的小动作尽收眼底,秦檀瞥向流云。

    后者蓦地和声道,“薛姑娘,这次多亏了你绘制的伞,我们才能从周源手中买下柳木。”

    “我不过是略尽绵薄之力,大人言重了。”

    “哎,薛姑娘你不必谦虚,你确是功不可没。此事若不言谢,流云实在寝食难安。这样,我送姑娘些胭脂水粉吧,或者你挑着喜欢的首饰、头饰?”

    薛姝还来不及拒绝,秦章先她一步斥道,“胡闹。”

    遽尔之间,三道齐刷刷的目光自面前投来,似乎也意识到自己过激了些,不自然地别过脸。

    秦章开口解释,“恩人毕竟是未出阁的女眷,而流云你是外男。你送她这些女儿家的贴身之物,若传扬出去,被有心之人做了文章,谣言你们私相授受,届时你让恩人如何自处?”

    “是我考虑不周了,那依渝王殿下看,应该送些什么好?”

    流云苦恼地望向秦章,却见他同样拧眉深思着。

    玉扳指微旋,秦檀意兴阑珊道,“你不是今晨刚得了两张‘鹤汀凫渚’戏团的票根吗?听说他们午后要演的还是时下最新的剧目,《长歌楚天碧》。”

    “戏目看完便没,合乎礼制,所演内容又是上京贵女最爱看的,薛姑娘也不会觉得无趣。此举甚妙啊。”

    流云说着,瞥了眼秦章,瞧他也颇为赞同地点了点头后,他适才从怀里掏出票根,递了过去。

    望着面前方方正正的票根,薛姝思忖起来。

    这部《长歌楚天碧》她有印象,戏目未演前,便大肆宣传,号称是‘鹤汀凫渚’剧团历时五年倾魂注心之作。只前世这部戏仅在京中最有名的酒家浮珂楼演绎,因着地势要素,她迟迟未看上。

    后来等她来了上京,入了宫闱,早就失了看戏的雅兴。

    不过绿萝倒是看过,薛姝听她讲起过,此戏目其实讲得是一对斗智斗勇的青梅竹马历经艰险,终成眷属的故事。

    平心而论,她很想去看,可这戏目上演的时间同她拜谒韩夫子的时间重了,她没空去。

    思及此,薛姝莞尔一笑,“不了,我待会儿还有事,大人你同殿下去看吧。谢礼就算了,一来我没什么缺的,二来真的就是举手之劳,不足挂齿。”

    “但是我家殿下对这些戏曲不感兴趣。”流云眉毛微皱,为难道。

    “嘶,可我午后的确有事。”

    恩人待字闺中,此次来武陵又是省亲的,哪可能真有什么事忙。想来只可能是如七弟所说,她对话本、剧本创作这些不感兴趣罢了。

    压下即将溢出于心的郁闷,秦章道,“既然恩人不想去,流云你就不要勉强她了。‘鹤汀凫渚’的票根向来千金难求,不能白白糟蹋,还是我同你去吧。”

    瞥向秦章渐渐黯淡的眼眸,秦檀嘴角不着痕迹地微勾了下。

    朝阳高高地在悬于天际,四周的烟云却是飘忽不定,每晃眼间,便有不少光晕被其遮住。

    平素不显,然今白日缺了几角,倒像极了新剥出来的莲子。

    远处流云和秦章已渐行渐远,秦檀收回目光,看向薛姝。

    “等会要去拜谒韩为彬老夫子?”

    微微颔首,薛姝讶异道,“你怎么知道?”

    秦檀神色一如往昔地寡淡,微垂着眼睑,似乎没打算回答她的问题。

    “不过估计又是吃闭门羹,算上今日,我已是四顾茅庐。这韩夫子,倒是比孔明先生还难请。”薛姝收回视线,轻声道。

    秦檀闻言轻笑出声,“求人办事,讲究投其所好,平日里瞧你通透得很,怎么如今反倒糊涂了?”

    “我有想过啊,可是这文房四宝送过,史书孤本也送过,每次都是败兴而归。”

    深深地看了她一眼,秦檀撂下一句“跟我来”,而后便径自朝前走去。

    薛姝不明所以地跟上他的步伐,须臾的功夫,两人行至他的白璧马车前。

    “本来是打算解决完柳木的事后,给你送去卫府的,没曾想刚好在这碰上了。”

    言罢,秦檀将抽奁里的信函递给她。

    疑惑地看了他一眼,薛姝接过打开,只见韩为彬的生平纪事跃然而出。

    纸上所述,除却韩为彬自垂髫年岁至今的所有大事,还有其任四门博士时的政见主张,甚至末页中还记载了他家有几口人。

    事无巨细,怕是韩老夫子自己都未必能记得这般清楚。如此行事,倒是符合秦檀的性格。

    将信函小心收好,薛姝微微咂舌,“韩夫子不过一介文儒,对你构不成丝毫威胁,殿下缘何查他?”还是这般就差扒底裤的查法。

    “为了帮你。”

    *

    *

    扬州会稽郡,舟桥巷口,沈家。

    问了声“女君如今在何处后”,沈君文大踏步朝后苑而去。

    沈府后苑内,沈沅正晒着日头吃莓果,面前是开得恰如其分的姣姣绣球花,柚绿斑斓的,朵朵似盘大。

    风情日暖,美景在前,鲜果在手,她心情大好。

    懒散地歪过脑袋,沈沅眼角余光忽地扫到一双玄黑色的男子鞋履,还镶着金边。

    这鞋很眼熟,却不是荀稹的。

    视线慢慢上移,猝不及防间,沈沅对上沈君文那双威严显重的凤眸。

    喉咙不自觉吞咽了下,她腾地起身,“父亲。”

    数月前,沈沅还是当牛做马的苦命打工人。

    为赶制医院的年终总结,她一连熬了四个通宵,正欲泡杯咖啡,熬第五个通宵时,心脏骤然加速,咚咚咚地打鼓声止息不下,而后沈沅便没了意识。

    待她再次睁眼时,便来到了这个史书中未曾记载的朝代,成了沈氏家主的嫡长女。

    有一说一,她穿越后的日子真是快活似神仙,要风得风,要雨得雨的。

    沈府上上下下都待她极好,只是在现代时,她是自幼长在福利院的孤儿。连一家三口的亲情熏陶都不曾受过,更遑论这几代同堂的世家大族。

    是以虽然沈君文从未同她说过重话,沈沅还是很怕他。

    温柔地点了点头,沈君文招手,示意她过来。

    “出什么事了,父亲?”小跑至他身侧,沈沅问道。

    沈君文未说话,而是将藏在袖中的杏色纸笺递给她看。

    父亲神色是从未有过的凝重,此事定然棘手。

    思及此,沈沅不敢怠慢,一目十行读起纸笺,然片刻后,细腻白皙的玉手却是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

    此信应是出自她姑姑皇后沈柽之手,信中提及皇储已定,不日便要举行选妃盛宴,她这个名正言顺的太子妃也是时候入京了。

    得寸进尺是人之本性。

    若是从前的沈沅,哪怕甲方要她自泼红酒,她怕是都会忍着。但在沈家住了几个月后,她反倒生出了些敢于和命运抗衡的勇气。

    是以这会儿,她冷静道,“父亲,女儿不想去。”

    对上沈沅那双肖似亡妻的双眸,沈君文心软得一塌糊涂。

    不忍地别开脸,他道,“沅儿,为父又岂会不知你的心思。只是我们生在世家,既然享了这荣华富贵,得承担起相应的责任。我只有你这么一个女儿,太子妃之位,便是你再不愿意,也推脱不掉的。”

    沈沅虽是穿越而来,却也带着原身的记忆,对于那荒唐绝伦的祖训也略有耳闻。

    ‘感念沈氏从龙之功,秦、沈两家世代联姻,沈氏有女择立为后,诞下皇嗣择立为储,以显秦、沈二族你中有我,我中有你。’

    以沈沅现代人的角度来看,此条祖训纯纯就是为外戚干政埋下大地雷,亏得沈氏历代忠正良善,要不然这江山怕是早改姓沈了。

    除此之外,沈沅作为兢兢业业的沈医生,知晓此条祖训时,那是一个头、两个大。在近亲结婚合法的古代再叠加近亲结婚,她只能说,秦氏如今还有后代当真是上天有好生之德。

    但无论这些规定有多离谱,作为祖训绵延至今,沈氏女的姻缘已不是简简单单的‘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可以概括的了,这背后更关乎着,沈氏满门的兴衰荣辱。

    光阴不改,匆匆流逝。

    也不知过了多久,沈沅才找回自己的声音,“女儿想再逛一次扬州城。”

    扬州繁华热闹,自她穿越来后,却还从未逛过,如今不仅是第一次,还是最后一次。

    望向沈沅渐渐小去的背影,其贴身侍女正要跟上,却被沈君文拦下。

    无声地叹了口气,他道,“让她一个人静静吧。”

    天色渐暗,似无家可归的大雁般,沈沅漫无目的地在喧嚣的大街上游荡。不问来路,不知后事。

    淅淅沥沥的雨丝滴上眉间,沈沅忽地哭出声,“荀稹。”

    “荀稹,我让你出来,是不是只有我死在你面前,你才肯出来吗?”

    心上发起狠,沈沅攸地拔下头上的金步摇,往脖间插去。

    喉间一紧,荀稹现身,飞快地夺过沈沅手中的步摇,他单膝跪地,“小姐。”

    缓缓伸出手,沈沅痴迷地摹绘着荀稹的眉眼。似看向最后一根救命稻草般,她看着他,“荀稹,你带我走吧,算我求你了,我真的不想嫁。”

    “小姐慎言,抗旨不遵可是大罪,我们若是走了,沈家会有难的。”

    “那你就要眼睁睁地看着我嫁给不爱之人吗?”

    “万事分已定,浮生空白忙,都是命。”大手紧握成拳,荀稹垂下眼睑。

    “好,好一个都是命,明日我便会动身前往上京,你不必再跟着我。”

    *

    这厢,《长歌楚天碧》上演至最后一幕。

    男女主人公手刃叛军后,紧紧相拥。

    秦章哭得泣不成声,他抽空望了眼身旁的人,却是神情呆滞,似在发愣。

    目露不解,秦章哑着嗓子问道,“你怎么不哭啊?你不觉得很感动吗?”

    这种狗血剧目怎么会取如此荡气回肠的名字。

    依他看,还不如叫‘废材夫妇双双把家还’。

    流云正出神地想着,蓦地被提问,嘴角不禁抽搐了下。

    “是,是,实在是太感动了。”他复合道。

    然心里却是腹诽,还好不是薛姑娘来,要不然准得无语凝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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