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棠旧事

    *

    半个时辰前,韩为彬从城外赶回来,用完午膳后,他正打算小憩片刻,恰逢故人之子辜行昭拜访。

    吩咐管家请他移至书房后,韩为彬泡起白茶,这会儿,两人热火朝天地下起棋来。

    手持黑子,韩为彬正犹豫着该将其落在何处,府内下人忽地叩门进来。

    指节一顿,他问道,“何事?”

    “薛姑娘又来了,只是她这次带的访礼,是一把陨铁剑。”下人回道。

    “你可看仔细了?”

    下人面色不改,坚定地点了点头。

    韩为彬见状一愣,心下讶异。

    他身为翰林院中颇有资历的文士,‘酷爱辞赋’的名号在外。是以除却贴身之人,无人知晓他视剑如命。

    然那薛姑娘又岂是等闲之辈,今日送剑上门,想来绝非无心之举。

    ‘薛姑娘’三个字自下人口中吐出时,没来由地,辜行昭脑海中浮现出薛姝那张言笑晏晏的小脸。

    将白子放回棋罐,他状似不经意问道,“听韩伯父所言,这姑娘找了您多次,不知她所谓何事?”

    “哦”,韩为彬解释道,“没什么紧要的,就是她想请我去安邑,教授她兄长诗文经义。但是行昭你也知道,老夫毕竟也一把年纪了,哪里还有教一毛头小儿的时间精力。”

    言罢,他大手一挥,示意下人送客。

    “韩伯父且慢。”辜行昭及时出声,拦住下人。

    疑惑地看向他,韩为彬问道,“行昭,你这是何意?”印象里,他可不是喜欢多管闲事的人。

    不紧不慢地直起身,辜行昭颔首低眉,伸出双手,冲韩为彬行了一礼。

    而后,他道,“韩伯父可还记得伯母是如何死的?”

    年迈的身躯剧烈地打着颤,半晌,他哑着嗓子开口,

    “我从来没有忘记过,婷娘她,她是被那不孝子活活逼死的。”

    韩家这段秘辛要从四十年前说起,彼时,韩为彬还未曾科考入仕,他师从骠骑大将军李青云,是声名显赫的韩小将军。

    与青梅竹马孙婷成婚未满期年,韩为彬便奉先皇之命去了璜州,驻守边关。

    这一守,便是十五年。十五年后韩为彬归来,尚未近城门,部下便已带来发妻孙婷亡故的消息。

    数日后,他终于明了此间种种。洞房花烛夜后,孙婷有了喜,先皇怕他军心动摇,拦截了婷娘送往边关的全部信件。

    上要侍奉双亲,下要孱弱幼童,婷娘便这般含辛茹苦地将他们的孩儿韩由准养大。

    眼见着便要守得云开见月明,韩由准却染上了赌瘾,将家中田宅输光不说,还惦记上了孙婷的嫁妆。

    劝说无果后,孙婷狠下心寻来荆条准备鞭笞他。没曾想,两人拳打脚踢间,韩由准抽刀出鞘捅死了她。

    府上婢女后来提及,孙婷死前曾留下遗言,

    ‘告诉老爷,棍棒底下出孝子固然没错,但准儿是个逆反性子的主,是不能那般教他的,他得晓之以情,动之以理。一定一定一定要将他教好。’

    发妻临终所言如同磨了千百年的银针般,狠狠扎进韩为彬心里,其后落地生根,永不湮灭。这也是为什么一身军功的韩将军会弃武从文,任起四门博士来。

    温和地拍了拍韩为彬的肩,辜行昭道,

    “韩伯父,侄儿想伯母临终前说的教好他,也不仅仅是指由准兄吧。古语有云,‘后生才锐者,最易坏。切须常加简束,令熟读经学,训以宽厚恭谨,勿令与浮薄者游处。自此十许年,志趣自成。不然,其可虑之事,盖非一端。’如今那姑娘的兄长尚不具备明辨是非的能力,韩伯父若是推辞了去,何异于见之溺水者而不救?”

    顿了顿,他再次开口,“不过伯父您的顾虑也并非没有道理。不然,便由行昭代劳,替伯父去一趟薛府。”

    双目微微圆睁,韩为彬看向辜行昭,一时之间感动得说不出来话。

    好半晌,他才回过神,拉过辜行昭的手,郑重颔首。

    这厢,薛姝迟迟没有等来传信的小厮,想着这次定然又是无望了,美艳的凤眸倏地黯沉下来。

    小心提起陨铁剑,她信步朝外走去,打算去问问秦檀还有旁的法子吗。

    走出百米后,薛姝视线一转,瞥见了匆匆赶来的韩府小厮。

    小厮冲薛姝点头致意后,领着她去往书房。

    书房和前厅离得并不远,是以不过一炷香的功夫,他们便到了书房门口。

    缓缓步入房内,率先映入薛姝眼帘的却不是韩为彬老先生,而是那一角如霜似雪的白。

    唇角微张,她讶异出声,“辜公子?你怎么也在这?”

    韩为彬一愣,视线在他们俩中间来回穿梭,片刻后,他问道,“你们认识?”

    两人微微颔首,称是。

    韩为彬见状,大笑道,“如此甚好,如此甚好。”

    之后,他便将决意让辜行昭代他赴任的消息告诉薛姝。

    薛姝眼睫微微垂着,思忖着此法的可行性。

    倒确实不错,一来辜行昭的学识水平是大家有目共睹的。二来薛老夫人对她只有利用之情,而无祖孙之谊,先前可以纵容着薛廷宇栽赃她,往后未必就不会再害她。

    韩老夫子为人严谨刻板,但若是辜行昭,便相当于自己在薛氏祖孙身边安插了一个眼线,遇上事,他们还能有商有量。

    思及此,薛姝行礼致谢,后将手中的陨铁剑交给韩为彬。

    韩为彬了却了心底一大难事,又收到了垂涎已久的剑,兴致自然高昂,连带着脾气也温和下来。

    吩咐完婢女再多备些点下后,强拉着薛姝坐下来话拉家常。薛姝这一坐,硬是坐了半个多时辰。

    估摸着时辰差不多,薛姝适才起身准备回家。

    韩为彬忙不迭放下茶盏,冲辜行昭叮嘱道,“行昭,以往你可是礼数最周全的,如今怎么反倒欠缺上了。人家薛姑娘要走,你还不快去送送她。”

    日色昏黄,仅有的一线流光落在翠竹上,回环曲折着,远远地拾级望去,倒是有些金山绿水味。

    “四娘子此番至义郡,想必是为请韩伯父而来吧。如今事情既已解决,不知娘子几时动身回安邑?”

    辜行昭心思活络,洞悉世事。

    知道瞒不过他,薛姝没再藏着掖着,和声道,“是,本来以为谈不拢,定的后日回去。不过眼下既已谈妥,我留着也无事可做,索性今夜启程好了。”

    “如此之急,可是娘子家中出了什么事?”辜行昭担忧道。

    武陵地僻,又无探子,任辜行昭再神通鬼大,估计也要等回了安邑后才知晓‘皇储已定’。

    思及此,薛姝解释道,“是太子选妃,我在名册内。早些回去,也好早做打算。”

    同薛姝初遇时,她便问他‘圣上可有立储?’,想来是意属储妃之位。如今这般,倒也不奇怪。

    只今日风沙实是烝多了些,拂进眼里,磨擦得人生疼。

    压抑下心中无明无楚的涩麻感,辜行昭浅笑道,“四娘子如澧兰沅芷,定能当选,我们日后…再见,怕也是不便,辜某先贺你一声如愿以偿。”

    “那便承辜公子吉言,希望我顺利落选。”

    “落选?你不愿嫁入东宫?”凤眸微凝,呆呆地望着她,辜行昭诧异道。

    “从古至今,矜贵的位置素来都有千万人盯着。稍一行差踏错,便会落得腹背受敌、万劫不复的境地。哪怕不至凤位,只当个小小的贵妃,也无外乎刀尖舔血。又有谁是真心愿意的呢?要我说,还不如至山间野岭,做那自由自在的鸟雀来得开心。”

    “娘子如此通透,倒显得我愚昧不堪了。”

    手上力道渐松,拳掌平散下来。辜行昭忽而一笑,不似先前那记,此次的笑发自肺腑、蔓至眼底,倒似如沐春风。

    *

    *

    御书房内,启帝正专心致志地批着奏折,绣女陈时伺候在旁,为他捏肩,替他磨墨。两人不曾开口交谈,氛围却是极好。

    “来。”放下奏章,启帝握住陈时的柔荑,将她带至自己腿上。

    目不转睛地看了她半晌后,他适才问出声,“阿时…你可怨朕?”

    相伴多年,默契十足,陈时不用问也知道,他是指何事。他是想问,怨不怨他没有立他们的孩子为储君。

    摇了摇头,陈时低声道,

    “陛下还不了解奴吗?奴一生所求,不过是他平平安安、喜乐无忧,旁的,奴不敢奢求也不在乎。再者,陛下您为了让这孩子活命,已经做了太多,往后的日子,奴只希望您过得轻松些。”

    “你啊,又说的什么傻话。阿时你且记着,只要是为了你们母子,朕做再多,都是甘心情愿。”启帝轻笑道,“而且……”

    见他眉目间多了几分肃穆,陈时问道,“而且什么?”

    “朕瞧着檀儿今岁的表现才发觉,他不仅并非燕雀,而且是那志存高远的鸿鹄。”

    “陛下是指,他也有意储君之位?”

    在陈时惊恐的目光中,启帝微微颔首,而后轻拍了拍她的手,示意她别担心。

    *

    *

    顾虑皇后劳心,圣上将储妃选举的大小事宜都交由了乐嘉长公主置办。

    又因姜府与皇城距离遥远,一来二去,多有不便,乐嘉长公主索性便住回了中宫。

    前些时日,她整理名册,赫然瞧见薛姝的名字,喜不自胜下差了樱桃去薛府要人,只道四娘子早晚是要入宫的,不妨提前过来熟悉环境,也好陪她解解闷。

    未婚女子无故出入宫廷,说出去其实于礼不合。然薛老夫人又岂非常人,她没管合不合适,只想着说什么也不能放过这从天而降的馅饼。

    是以薛姝前脚刚至安邑,尚未来得及洗上个热水澡,便被请去了绿松阁。老夫人和颜悦色说了半个时辰,话里话外却只传达出一个意思,今晚便可动身去上京。

    这厢,天光乍破,薛姝从马车上缓缓而下,由苏尚仪领着往无双殿走去。

    乐嘉长公主出嫁前,苏尚仪是她宫里最爽利的婢女,两人情同姐妹,三十多年来,从未生分。

    说来也巧,苏尚仪第一眼看见薛姝,便觉得十分亲切,加上公主再三吩咐要多多照顾她,是故眼下,威风凛凛的女官大改往日的冷脸,全程堆着笑,甚至怕薛姝拘谨,还特地讲起了宫中的趣事。

    耳边是苏尚仪娟娟潺潺的声音,脚下是曾走过数百万遍的道路,没来由地,薛姝红了眼眶。

    从她面前飞逝而去的宫殿是那般熟悉,又是那般陌生。她居住的千秋宫,秦檀歇息的椒房殿,他为了牵制沈氏娶的周美人的翠玉轩……

    草木深深,前尘尽断,历历在目,却终归不同。

    乐嘉长公主现住的地方是无双殿,位于整座宫闱最南边,地段佳,远眺而至的景色辽阔。又因殿内收拾得温馨妥当,怎么看怎么宜居。

    唯一有点不好的,便是到无双殿前得先穿过川红宫,而这川红宫却是冷宫。

    漫不经心地收回目光,薛姝快步朝前,她已落下苏尚仪许多。

    正走着,视线内蓦地闯入一面布血痕的白衣女人。

    她未绾发簪钗,毛躁的头发散作一团,胡乱地扑至胸前。女子身上穿着带有血渍的宫服,应是后妃无疑。

    疯女人边跑边尖叫,“我的松儿是被那个贱人害死的,子楚也是因为她没的,凭什么,凭什么现在她的儿子就能当皇帝,凭什么,啊……”

    “沈柽你不得好死,沈柽,本宫做鬼也不会放过你的沈柽……”

    话音未落,两名宫女冲她飞驰而来。

    “快来人啊,贵妃娘娘又犯病了,你们快抓住她,莫要叫她伤了人,快来人啊。”她们喊道。

    霎时之间,谩骂声与呼救声紧紧交融,响彻宫闱,场面一度十分混乱。

    神志不清的人总是蛮力更大,两名宫女适才合力押住沈海棠,下一秒她便腾地挣脱桎梏,咬着牙槽,朝薛姝扑去。

    速度之快,有如猛虎扑食。

    薛姝一个不察,被她扑倒在地。

    面前的女人神情愈发痴狂,对上自己的脸,女人握着银簪的手一扬,正欲狠狠往下划。薛姝呼吸一滞,骤地闭上双眼。

    视觉丧失,听觉便会敏锐。

    害怕之余,薛姝听得一道清冽的嗓音,“母妃,多有得罪,此次是儿臣不孝。”

    而后肩上忽地一沉,未消须臾,又攸地一轻,薛姝被人搀扶起来。

    “别怕,有我在。”来人道。

    站直后愣怔了好一会儿,薛姝才缓过神来,侧身看去,正巧对上秦檀满是担忧的桃花眼。

    “可是伤着了?”

    看向倒在他怀里的疯女人,薛姝微微摇了下头,未开口。

    刚刚应该是秦檀以手作刀,将她劈晕了。

    两人静默间,苏尚仪适时上前,心有余悸道,“还好薛姑娘你没事,要不然老身该怎么向长公主交待啊。此地不宜久留,我们快走吧。”

    话毕,她又转头看向秦檀,冲其行礼道谢后,拉起薛姝的手,不由分说地朝前走去。

    这厢,薛姝和苏尚仪行至假山处,离无双殿约莫还有八九百米的路程。见四下无人,扯了扯苏尚仪的衣角,薛姝问道,“苏姑姑,方才那是何人?”

    她记性素来好,然翻遍两世记忆,却是查无此人。刚刚秦檀唤她母妃,应是他的生母。

    前世,在她和启帝的大婚当夜,沈氏族人借由入宫,绞杀了秦檀的生母陈美人。是以她只听过她,却从未见过她。

    “她是我唯一深爱之人,你们沈氏好生歹毒,总有一天,我要你们血债血偿。”启帝的话尚记忆犹新。

    既是启帝放在心尖上的女子,好端端地,又怎会被关进冷宫,还得了疯病,

    无声地叹了口气,苏尚仪解释道,“沈贵妃的事,本是宫廷秘辛,圣上下旨任何人都不能提,违令者杀无赦。但姑娘你方才受了惊吓,定然害怕,老身便同你直说了。”

    长话短说,苏尚仪将沈海棠如何疯的,还有那些与皇后沈柽有关的真真假假的传闻一并道出。

    想起方才沈海棠那骇人样,她又不禁道,“哎,只可惜了岐王那孩子。小时候多讨喜一孩子啊,若非贵妃娘娘出了这档子事,他也定是人中龙凤。”

    “苏姑姑是说,岐王是沈贵妃的孩子?”

    仿若见鬼般,苏尚仪诧异地看向薛姝,“姑娘你连这个都不知道吗?”

    薛姝眼睫轻颤,糊弄道,“姑姑勿要见怪,只我年前不慎摔了一跤,脑袋至今仍有些懵懵懂懂。”

    顿了顿,她又装作不经意道,“皇后离宫,贵妃疯癫,燕昭仪丧子,赵良人却是凶手,这一桩桩、一件件,也真是难为陛下。如今后宫中怕也只有陈美人能解他忧愁了吧。”

    “什么陈美人?姑娘说的莫不是王美人?”

    长“欸”一声,薛姝应下。

    “对对,就是王美人,您瞧瞧我这脑袋,还没有苏姑姑您万分之一好使。但那陈姓娘娘封号是甚,陈婕妤吗?”

    “姑娘你长居安邑,对宫中之事陌生是很正常的。不过你这么说,老身确是想起来,宫里好似各姓娘娘都有,却是独缺一位陈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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