各怀鬼胎

    *

    *

    及至殿前,薛姝视线落上那扇红黄色的宫门,像是小小铜钱不断湿晕出来的,譬如从前,陈旧而迷糊。

    无双殿内宫人尚未来得及通传,乐嘉率先瞥见了窗外那抹绮丽的身影,这会儿,她急匆匆地放下杯盏,迎了出去。

    礼至一半,薛姝便被乐嘉扶起,后者娇嗔了一句“怎地才来?”后,欢欢喜喜地拉她进屋。

    移至殿内,薛姝适才发现紫檀圆桌上还坐着一人。剑眉斜飞入鬓,神情不怒自威,脸上虽带了些岁月的痕迹,但不难看出他年轻时俊美不凡。

    不是启帝又是谁?

    步履攸地顿住,薛姝忙不迭福身行礼。

    启帝定定地看了她半晌,沉声道,“据朕所知,你今日是第一次进宫,既如此,又是如何知晓朕是皇帝?”

    指尖一颤,薛姝眼角余光再次望向他。

    启帝今日没穿龙袍,简单的一袭玄衣,再寻常不过的男子装束,且他还未坐在主人位上,施施然地侧坐在旁。若非他是自己前世的表叔,她倒可能当真认不出他。

    飞快地敛下眉眼,薛姝淡笑道,“臣女虽是首次面圣,然陛下克明克哲,允武允文,周遭气度自是出众于旁人。而且,陛下你可曾听过‘丹字呈祥,周开八百之祚’的说法。”

    相传周代初起之际,有衔着丹书的凤鸟飞往岐山,会见文王,以显祥瑞之兆。

    见启帝微微颔首,她继续开口,“这便是了,陛下您有所不知,臣女未进来时,在无双殿外看到了五星连珠。臣女先前不明白,如今在殿内见了您,可算明白,原是真龙天子在此。”

    顿了顿,薛姝那双熠熠闪光的凤眸扫向苏尚仪,“苏姑姑,你方才也瞧见了吧,我可有说错?”

    庭外空旷显目,稍有风吹草动,她们都能发现。然刚刚,莫说百年难遇的五星连珠,便是小喜鹊,她都不曾瞧见。

    不过苏尚仪腹诽归腹诽,仍是眉眼含笑,顺着薛姝的话往下说。

    “还是我们薛姑娘观察入微。”乐嘉长公主适时开口,打起圆场,“陛下,她便是我同你说起过的帮我找回云辞的薛四娘子。若非她聪慧,我和云辞怕是只得分道扬镳,骨肉离散,终生无缘再见。”

    “嗯,薛姑娘的确聪慧。”启帝目露赞许。

    然似想起什么,他微弯的嘴角蓦地一僵。

    “皇兄,你可是想起什么伤心事了?”乐嘉问道。

    启帝罢了罢手,“无甚,就是想起子楚了。她若健在,如今也该到了要议亲的年纪。”

    皇位传承百年,江山稳固,秦之子嗣却是凋敝。皇子公主,历来早夭。

    启帝这辈,夭折的公主不少,人若见证了过多的死亡,其后的种种,便很难再像第一次那般深受触动。

    秦子楚并非首位夭折的公主,却仍是最特殊的。

    她尚未满月,启帝已替其拟好封号,而对比中宫内其他公主,大多是长至八、九岁还未有封号的。更遑论启帝拟下的,还是丹阳二字。

    愿她如丹霞,似朝阳,永远明艳灼灼,喜乐无恙。可惜秦子楚早早地便丧命于生母刀下,丹阳两字到头来终成虚妄。

    逝者已矣,生者如斯。念及前尘,乐嘉长公主面上也不由地浮出戚戚之色。

    眼见殿内气氛越来越凝重沉闷,清了清嗓子,薛姝动用三寸不烂之舌,宽慰起两人。

    般若香徐徐地烧着,薛姝片刻不停,眉飞色舞间,是浅显易懂的比拟诗流出,而后层层铺开,化为一句‘公主芳体虽去,玉魄却是永存,托体同山,亘古不朽’。

    望向她坚定不移的凤眸,启帝体内翻江倒海的酸意顷刻间便被抚平,而今只剩丝丝涟漪。

    猛地一拍桌子,他大笑出声,“好,好啊,四娘子这张嘴倒是讨巧,怪不得乐嘉欢喜你欢喜到天上去了。朕今日高兴,特准你一个心愿,你且随便说说,想要何赏赐?”

    薛姝是她请来的人,眼下受赏,她自也是跟着沾光的。是以乐嘉欣喜地推了推薛姝,低声叮咛她还不快领旨谢恩。

    没想到自己随便说几句话就能获此殊荣,愣怔片刻后,薛姝诚挚跪下。

    启帝问她心愿,她想要的其实很简单,自由罢了。只是若将之宣于口,圣上听了,未免会道她不知好歹。

    两相纠结下,薛姝心一横,铿锵出声,“臣女从小野惯了,不想入宫,还请陛下将臣女的名字从储妃候选人中划去。”

    “胡闹,你的名字已被礼部呈上钦天监,岂是说划就能划的。再说了,嫁入皇家可享无上荣光,你怎这般糊涂?”乐嘉率先反应过来,斥责出声。

    眼神示意乐嘉不要插手后,启帝未发表言论,而是捧起茶盏轻抿了一口。

    见他神色淡淡,薛姝拿不准他的想法,只好继续开口。

    “陛下,长公主,你们不仅是绝顶聪明的人,还掌握着生杀予夺的大权。臣女自知做什么都逃不过你们的法眼,这厢便同你们推心置腹了,常言道,‘若为自由故,万事皆可抛’,是以嫁与太子,实非我所愿。”

    皇储已定,要想改立,还得小心筹谋,徐徐图之。

    祖训制约下,太子正妃出自沈家,便是板上钉钉的事。沈氏雄踞扬州,又掌握着大禾三十万精锐铁骑,势力自不必说。此时若是侧妃又是出身名门望族,日后檀儿再想登顶,定是万难险阻加之,无异于压雪求油。

    但是倘若薛姝被选为侧妃,先不论她背后的薛家有无实权,单她貌美,没准就能令少政溺于酒色温柔乡。

    不过出尔反尔并非帝王之品,得想个法子。思及此,一抹算计从启帝厉眸中闪过。

    他道,“朕知你意了,只是薛四娘子你可明白‘一饮一啄,莫非前定’,若你同太子的缘分并非上苍注定,你便是进了宫,之后也会落选的。但若你们是命中注定,朕即便心有余,也不能逆天而行。选妃之事无转圜余地,四娘子休莫再提。”

    “不过朕既允诺,除此之外,旁的都能应答你。”

    金银珠宝、荣华富贵,这些平民百姓奢求大半辈子的东西,她一生下来便拥有了,是以早在前世,薛姝就对这些东西祛了魅。

    这会儿她正欲站起来,脑袋蓦地一转,想起那事。

    眼睫轻颤,她斟酌开口,“不瞒陛下,臣女确有一事相求。”

    祥和点头,启帝示意薛姝继续说。

    “臣女有一好友,姓辜,沧州宁县人士。他文德兼备,臣女原想着以他的水平,应当能连中三元,但前些时日的会试,他却突发高热,落选了。”

    “若他仍想入仕为官,得等三年。臣女也知科考之人多如牛虻,为他破例,有违律令。可正如在第一个人吃螃蟹前,没有人知晓螃蟹能吃。陛下不亲自会上一次,也不知此人到底是凡夫俗子,还是济世大才。”

    “臣女恳请陛下能够破格召见他,再考他一次。”字字句句,她言辞恳切。

    薛姝一番话未完,乐嘉已是眼前发黑,头脑嗡嗡。后宫不得干政,虽说薛丫头不是后宫妃嫔,但女子涉政,总归少之又少。不夸张地说,今日她讲的每句话都是可以掉脑袋的。

    双手绞得紧紧的,乐嘉堆起笑脸,“皇兄,这丫头许是首次进宫,害怕不适应,招惹了邪祟侵体。您宽宏大量,别同她一般见识。苏尚仪,还不快送薛姑娘回宫休息。”

    “慢着。”责令下苏尚仪,启帝望向薛姝,一字一句道,“朕若如你所说召见他,他此番确属怀才不遇,那最好。但若他本就是胸无点墨之人,你今日所为,便是妄议朝政。你可知妄议朝政的下场?”

    “臣女知道,依照大禾律令,妄议朝政者,处拔舌之刑。”

    “如此也不后悔?”

    怎么可能不后悔,但她如今骑虎难下,只能放手一搏。

    尖锐的指尖狠狠掐进手心,薛姝沉声道,“为大禾盛世争一利刃清官,臣女虽九死而犹未悔。”

    毕竟前世做过礼法上的夫妻,薛姝虽算不上十分了解启帝此人,但也熟悉了个七八分。

    因此薛姝知道,若她此刻不坚定,启帝势必大怒,届时多方牵连之下,没准他还会斩杀辜行昭,以儆效尤。

    但若是她摆出连死都不怕的态度,他只会觉得她心思纯粹、义胆忠魂,且事关江山社稷,他是愿意会见的。而她相信,以辜行昭的能力,只要有了这次机会,他定能挤入殿试。

    果然,思忖片刻后,启帝下旨宣辜行昭入宫面圣。

    约莫又坐了一盏茶的功夫,启帝叮咛完乐嘉,回了御书房处理政事。

    *

    *

    “再过三日,我便要选妃了。”

    大掌轻轻摩挲过女子的发丝,秦少政语气淡淡。

    美目仍旧闭着,江斐道,“那便恭喜殿下了。”

    秦少政闻言,手上力道蓦地加重,死命地掐着江斐的脖子,连拖带拽地将她从床上拉起。

    窒息感传来,江斐惊恐地睁开双眼,恰好对上秦少政蕴着火焰的双眸。

    昨夜他们抵死缠绵,适才他还温柔地理着她的青丝,如今却是仿若要杀了她的姿态,江斐实是不明白他这会儿抽的哪门子疯。

    江斐眨着水眸望他,一脸的楚楚无辜,不知所措。

    秦少政见状,心中更是窝火,发狠道,“孤说要选妃,你便一点都不难过吗?江斐,你是不是从来没有喜欢过孤?说,你是不是还想着秦檀,孤让你说话。”

    他说着,手上力道又加紧了三分。

    被他掐着,江斐除了“啊、呃”声,其余的什么都发不出来,无法同魔怔了的秦少政沟通,她这会儿只得使出吃奶的劲道捶他。

    前胸吃痛,秦少政眼神渐渐清明,见江斐面色越来越红,仿佛下一秒便会昏死过去,他才收了力道,不过神情仍旧凶恶。

    压下心底的恐惧,江斐与他周旋着,“殿下误会了,斐斐自是爱你的。选妃一事,兹事体大,即便斐斐再不愿,殿下还是会去的不是吗?既如此,斐斐又何必庸人自扰。”

    “你是在怨孤?因为孤是太子,给不了你太子妃的承诺,所以你又要回到秦檀身边去,是吗?秦檀红颜知己无数,如今都不知道宿在哪个酒楼里,这般流连花丛之人也值得你念念不忘?”

    拇指擦过江斐的唇瓣,秦少政重重一摁。

    “可你看清楚,而今孤才是你的男人。没有孤的命令,你哪都不许去。”话毕,他猛烈地吻上去,江斐头方一偏又被他死死扣住,躲闪不得下,两人唇齿相贴,难舍难分。

    也不知道吻了多久,直至两人唇舌俱麻,才结束这次荒诞。

    “斐斐,孤爱你,你别总想着离开孤,你逃不了的。至于皇后之位…孤虽给不了你,但是你相信孤,待我荣登大宝时,皇贵妃一定只会是你。”

    江斐未说话,低低地喘着气,神色不明。

    盯着她肿胀不堪的唇瓣,秦少政警告道,“记住了,你是孤的女人,觊觎帝王宠妃,是要被叛斩立决的。若是不想害人害己,斐斐你便乖些,彻底死了再同他纠缠的心。”

    “斐斐晓得了。”

    满意地回头,秦少政起身更衣,他没传唤侍女进来伺候,动作却是利索,三两下的功夫,便穿戴整齐,往门外走去。

    侍女阿柚歇在偏院,睡眠一向浅,适才听见秦少政动怒,醒了过来。但是顾忌瑨王面子,她没敢进门。

    这厢,眼见秦少政的背影在回廊转角消失,阿柚适才推门进来。

    “姑娘,你没事吧?”担忧地望着江斐,她询问出声。

    江斐神情苦涩,却是安抚地摇了摇头,“无妨。”

    从她设局至瑨王府上的这些时日,秦少政一直是阴晴不定的。高兴时,有闲情雅致哄哄她,妒意起的时候,恨不得捅死她。

    不过她从前就鲜少有安生日子,若因此能帮到那人一些,受些伤害什么的,倒也无所谓。

    东方未晞,颠倒寝衣,晓角分残,孤灯杳杳。

    秦少政今日起得颇早,却并非上朝,他告了假。

    不紧不慢地坐上马车后,他吩咐车夫往普宁寺而去。

    时辰尚早,包子铺、肉饼铺尚未开门,街上冷冷清清,倒是便宜了驱马的车夫。

    他长“驾”一声,骏马疾驰,如入无人之境。两炷香燃尽,他们恰好抵达普宁寺。

    雅室内,窗明几净,赤金色博山炉内的萱草香冉冉升起。

    望向端坐在贵妃椅上的女人,秦少政拱手道,“母后,您约我今日前来可是为了选妃之事?”

    “不错。”放下杯盏,沈柽懒懒开口,“侧妃的位置,留一个给薛家的女儿,本宫没记错的话,好像是叫薛姝来着。”

    “薛家一无实权,二不背靠大树,母后您此举是为何?您是怕拿捏不住薛宗正吗?”

    秦少政这几年有丝绸等生意方面的事务要处理的时候,都会告诉沈柽,而后便由薛宗正替他出面解决。

    时间久了以后,秦少政也渐渐发觉了两人之间某种不言而喻的关系。

    一番查探后才知,薛宗正与母后青梅两小无猜,从小便爱慕她。如今虽已娶妻生子,却仍旧放不下母后,是以无怨无悔地为她做事。

    只是这样的话,母后最信任的人合该是他,不会再想着拿捏他。

    “不是。”

    对上秦少政疑惑的双眼,沈柽开口解释,

    “前些时日,我安插在武陵的探子来报,说这薛姝和秦檀似乎颇有些情意。”

    “我在想,自古英雄难过美人关。你若是娶了薛姝,届时再用她拿捏秦檀,定能叫他乖乖就范,再也生不出旁的心思。”

新书推荐: 浅尝辄止 和幼驯染重生回警校后 穿成杨过他姐之度步天下 你好,我是大反派 遇难后被美人鱼赖上了 我靠搭配系统升官发财 赤蝴在册 心仪已久 重生之陌上花开等君来 真癫,给七个顶流当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