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人重逢

    岐王府,允承堂内。

    紫金描漆山水纹珊瑚圆桌上摆着一大片佳肴,藕粉桂蜜糖糕,五香豆豉花笋干,鸡油卷儿,谷物浓香四溢。

    这厢,刘子令咗了口蒜苔排骨后,抬头看向流云,“七爷呢?好久没见着他人。”

    “这不是马上就到殿下生辰了吗,他进宫去了。”嘴里嚼着玉米,流云含糊不清。

    秦檀的诞辰是三月廿七。

    每逢此日,沈昭贵妃都会无端发病,轻则打骂婢女,重则搅得整个后宫不得安宁。而她活至这个岁数,父母已故,余下的亲人也就只有儿子还关心着她。

    因此为了母亲的安危,自月初起,秦檀便会请旨入宫陪她。

    微微颔了下首,刘子令继续吃起菜来。

    “以往七爷诞辰,我都有送礼,可送的这十几二十样,却没有一样是送进他心坎里的。”椒麻鱼片入肚,他忽地问道,“流云,你跟在他身边的时间最久,你倒是说说看,他喜欢什么?”

    流云持着箸的手一顿,懵然抬眸,而后苦恼地摇了摇头。内心腹诽道,殿下向来是一副无欲无求的样子,他也不知道他喜欢什么。

    灿烂晨光斜斜地倚照进屋,衬得人之神色陆离又斑驳,风过息止,室内是如远渡重洋般的长久沉默。

    也不知道思忖了多久,流云适才开口,“我虽不知道殿下喜欢什么物件,但是他的心愿我是知道的,你也是知道的。”

    秦檀的心愿,或者说夙愿,有且只有那一个,大禾能够河清海晏,长盛久安。

    百姓无饥,战争不起,律法完善,百官廉洁,这是他毕生的追求。

    兀自叹了口气,流云道,“只如今是秦少政被立为皇储,大禾在他手里,怕是很难不朽与共。”

    刘子令被他这番话点醒,他双眸滴溜溜一转,鬼点子立刻浮现。

    得意道,“不难,七爷的雷霆手腕让我们忽略了他与生俱来的东西,可仔细想想,他那张面孔不是天生招驸马的命吗?好戏马上就要开场喽。”

    “嗯?你要干什么?”

    “自是送他上驸马位,方便他借势。”

    “什么意思,你能不能说明白点?”脸上疑云惨淡,流云急切道。

    “哎呦,你还真是个榆木脑袋。算了,你就好好吃你的饭吧,这次靠我一个人就行。”

    用完午膳后,刘子令去了趟内侍省和钦天监,拐弯抹角地问了些明日考核的事务,又跑去来福客栈盘问了个把时辰。

    待其回到刘府时,已是子时,刘子令没有马上休息,而是绕到书房,细细密密地布置了一通。

    是日,灿色朝阳升上来,冷雾渐渐褪去,远山上是一片渥绿,明晃晃的,绵软软的。

    接连下了三四天的雨,今日难得放晴,教习嬷嬷们改了考核规矩,让参选娘子两两组合,按照各自喜好先去折些鲜美娇花,一个时辰后再集中考核。

    今日负责礼仪考核的是常嬷嬷,典型的面冷心热。这会儿,她正在一字不落地传达宫内的规矩,生怕小娘子们因贪玩好动而出什么差子,丢了性命。

    常嬷嬷讲的宫规信条,薛姝前世学过,如今再听只觉倒背如流。

    听了不过九弹指,薛姝眼皮沉沉打起架来,困意席卷间,她目光不自觉落向身侧女子。

    她穿着云水蓝素绢上襦,下系淡黄色祥云长裙,头梳高髻,其上只插着一根木槿素簪,没有珠光宝气加身,单凭其周身气度,便叫人觉得她贵不可攀。

    女子相貌是没有攻击性的敲到好处的舒适美,仿若淙淙流水洗涤心灵。眼下未施粉黛,却有清丽脱尘的韵味。

    听说她便是如今沈氏女少君,不光是家主沈君文的嫡长女,还是他唯一的女儿。

    薛姝原本以为,她还是叫沈姝,没曾想到,女子的芳名竟是沈沅。父亲酷爱用些诗歌典籍取名,她的名字来自静女其姝,不知道沈沅的是来自‘沅有芷兮澧有兰’还是‘沅水桃花色’。

    除却外貌和名字,沈沅如今经历的种种,倒是和前世的她一模一样。

    薛姝径自出着神,忽地听见常嬷嬷唤她。

    茫然无措地抬起头,她问道,“啊,什么事?”

    “折花行动两两一组配合,现在可以出发了。我适才已经说了三遍,薛娘子是昨晚没休息好吗?”

    “抱歉常嬷嬷,昨夜确实睡得不太安稳。”薛姝低眉道。

    今日作为入宫以来的首次分组考核,考虑到参选娘子之间也不熟悉,因此是由常嬷嬷亲自分的组。分组方式极为简单,就是按照站立的排列顺序,邻近的两人分为一组。

    薛姝和沈沅个子相近,行序并列,自然而然便被分到了一组。

    这厢,两人绕过绘有斑竹纹样的绛色门窗,踩上古朴别致的彩石路面,往碧秋亭边的小河走去。

    扫了眼远处的葱茏的佳木,沈沅问道,“娘子怎么称呼,我叫沈沅。”

    方才集中在小径时,沈沅便发现这个娘子的眼角余光一直盯着自己,好在并未恶意。虽不知她什么想法,但宫中委蛇险恶,多交个朋友总是没错的。

    淡淡看了她一眼,薛姝和声道,“薛姝,‘西施旧识姝’的姝。”

    沈沅闻言,噗呲一下笑出了声。

    眉心微顿,薛姝诧异地望向她。

    意识到自己失态后,沈沅解释道,“我和娘子还真是投缘,先前家父给我取的名字正是沈姝,之后不知怎地,他睡了一觉醒来后,硬是要将姝改为沅。”

    沈沅话落,薛姝指尖攸地缩进手心。

    见她仍旧一副恹恹十足,好似对什么都不挂心的模样,没来由地,沈沅心底冒出个想法:喜怒不形于色的薛四娘子可比她适合当储妃多了。

    两人相顾无言,走得便快了,须臾的功夫,已行至小河渠。小河渠旁搭建着一个大大的楼台,眼下那里围坐着不少男客,吟诗奏乐,欢歌笑语一片。

    难怪方才她想往西边走,常嬷嬷百般暗示让她们往这来。

    凤眸微眯,薛姝蓦地反应过来:今日怕不是简单的考核,而是为了给皇储和储妃制造独处机会吧。

    “原来是在这等着我呢。”沈沅出声。

    她语气里不屑意味十足,是以只听了一个字,薛姝便明白过沈沅她不想嫁。

    “沈娘子不愿意嫁给太子吧,那可有何打算?”嘴角微扯,薛姝问道。

    虽相识不过一天,然薛姝就是觉得沈沅不是坐以待毙的主,若是不想嫁,应当会做后手准备。

    沈沅进宫前,沈君文千叮咛万嘱咐她讲话要注意分寸,有些话谁都不能讲,只能永远烂在肚子里。

    但不知道为什么,眼下她碰见薛姝,有种天然的惺惺相惜感。

    收起筑好的高高的心墙,沈沅道,“我是不愿意嫁给太子,可我喜欢的人没胆子带我走。所以我看开了,反正得不到自己想要的,还不如在这深宫蹉跎着,至少如此能保家族富贵无忧。”

    前世没有选妃这出,是秦檀亲自来的扬州下聘。少年初到会稽,没有走街,没有宴请,而是在梧桐树下修习剑术,日日夜夜,亘古不休。

    算起来,她便是在那个时候喜欢上他的。

    薛姝知道秦檀是有胆子带她走的,可是她不能提,提了他也不会答应,他们身上都肩负着各自的使命与责任,一走了之,实在太过自私。

    思及此,薛姝柔了嗓音,“也许不是没胆子,而是……”

    她话音未落,周遭奇石乱布的草丛里忽地蹿出一条毒蛇,吐着血红信子,如闪电般迅猛而至。

    薛姝幼年时被水蛇咬过,留下了心理阴影。

    这会儿见到半尺来高的青蛇,控制不住地朝后退去,却是退无可退。左脚绊右脚栽了个大跟头后,她攸地往后倒去。

    沈沅适才折下一枝海棠花,眨眼的功夫,瞥见几乎半截身子都没入书中的薛姝。

    “刷”地一把扔了海棠,沈沅快步跑至岸边,伸出手想要拉住薛姝。然而一个不稳,弄巧成拙,两人同时向下摔去。

    只听“嘭咚”一声,河上骤起大片大片的涟漪。

    这厢,男宾客们说着合纵连横之道,正说得兴起,举杯畅饮,英姿勃发,没人留意到不远百米处的事故。

    不过身处期间,倒有一人例外,那就是刘子令。从薛姝她们出现在河畔起,刘子令便一直默默地观察着楼台对面的动静。

    刘子令记得很清楚,先前调查沈沅的时候,暗探道因其小时候被蟒蛇咬过,是以非常怕蛇,说是‘十年怕井绳’也不为过。但是他方才瞧着,倒是奇怪,沈沅似乎半分都不害怕。

    幸好薛姝是个怕蛇的,虽然过程与想象中的不同,但总归结局是一样的。

    抑制下心头的欣喜,刘子令猛地拉了下秦檀的衣袖,“七爷你快看,那边有女娘落水了。”

    女娘落水,攸关性命与名节,他们身为外男,贸然插手于礼不合。思及此,秦檀正准备差人去请通水性的侍女。

    然他视线一转,蓦地瞥见水中不停扑腾的两人面容,身着月白华裳的女子不是薛姝又是谁?

    心口不自觉收紧,秦檀快步飞至楼台外,蜻蜓点水般踏过三两步,他翻转下水。

    收回目光,刘子令拣了三四颗果盘里的蒲桃塞进嘴巴后,他美滋滋地想道:此番过后,沈沅必定对七爷死心塌地,没准还有什么“救命之恩当以身相许”的说法。

    施施然地转过身,眼前的画面却让他大跌眼镜。

    使劲地揉了下眼角,刘子令发现自己果真没看错:秦檀正冷着脸往岸边游,他怀中昏迷不醒的女子是薛姝,而那位沈娘子则靠在一玄衣男子身上。

    靠,秦檀在搞什么,他知不知道为了这出人为的英雄救美,他废了多少劲。甚至今日楼台里的站位都是他精心设计过的,为的就是他能抢先救下沈沅。

    忿忿不岔地走过去,他拧眉问道,“你怎么救的是她?”

    秦檀恍若未闻,径自拍了拍薛姝后背,试图将她呛进肚子里的水倒出来。后者胸腔剧烈起伏了阵,猛地吐出好些河水来。

    事情发生得太突然,即便脱离了生命安全,薛姝仍旧有些惊魂未定。这会儿,她虽整个人发软,攥着秦檀衣袖的手却是纹丝不动。

    蓦地,似想起什么,她看向秦檀,可怜兮兮道,“蛇。”

    双目沉沉看了她一眼,秦檀转过身,抽出腰间短刃,对准青蛇脑袋落下致命一击。顷刻间,青蛇被劈成两半。

    确认一切无碍后,秦檀适才掏出绣帕,不紧不慢地擦去短刃上残留的血迹。

    而后他轻拍了拍薛姝肩膀,安抚道,“别怕,他已经死了,不会再伤害你。”

    感激地看了他一眼,薛姝问他能不能让她借点力气,虽不懂她要做什么,秦檀还是微微颔了下首。

    这厢,薛姝搭着秦檀的手,略微僵硬地站了起来,缓缓走向沈沅,她拱手行礼,“多谢沈娘子出手相助。”

    “小事,不过举手之劳罢了。”

    客套过后,薛姝正欲收回目光,视线一转,瞥见了立在沈沅身侧的玄衣男子。

    他乌黑如墨的鬓发此刻浸着水气,眉骨硬朗挺括,鼻梁高高地耸立着,周身沉冷,散发着生人勿近的气息。

    几乎是一秒,薛姝便认出了他是谁,那个陪伴了她整个少女时代,保护了她十五年的沈家死士,荀稹。

    前世,荀稹奉父亲之命誓死保护储君,是以在诛杀妖后沈柽后,他因来不及抽身,落了个万箭穿心的下场。时逢乱世,她连荀稹的尸首都不曾看到,余下死士便将他草草下葬了。

    如今看到故人不仅活着,还好好地活着,薛姝忽地鼻头一酸,身上多了些劲道。她飞快地挣开秦檀的手臂,下意识地,朝荀稹走去。

    胳膊微微抬起,她颤抖道,“你还好吗?”

    闻声抬头,荀稹看向面前矮他半头的女子。

    少女迎风而立,不时便有发丝拂过她脸颊,精致的眉眼此刻似被定格住,她清透的眼眶一片通红,鼻尖上有一滴小水珠,楚楚可怜得紧。

    荀稹可以确定,这位女娘他是没见到过的。但是没来由地,在她身上,他觉察到一股深深的熟悉感,就像并肩作战多年的老友一般。

    看着她哭,他心里竟会泛起说不清、道不明的苦楚酸涩。

    “姑娘你认识我?你是?我们是不是在哪里见过?”喉咙无意识吞咽了下,荀稹问道。

    沈沅离荀稹最近,此刻也最先反应过来,视线在他们俩中间来回徘徊,她圆圆的杏眸里满是探究。

    自会稽抵上京这些时日,荀稹从未露过面,要不是他这次下水救她,她都不知他原跟了来。而薛姝是安邑人士,也没到上京多久,是以今日应是二人的首次会面才是。

    与此同时,秦檀的视线从空了许久的手臂上收回,桃花眼微眯,他望向薛姝的目光幽深又冷厉。

    三道视线齐刷刷落下,薛姝适才反应过来自己说漏嘴了。

    擦去眼角的泪水,她淡淡笑道,“让公子见笑了,说来玄乎,但我先前在梦里梦见过公子。梦里公子为救我而亡,虽是梦,但我心底一直过意不去,方才看公子安然无恙,便有些激动。”

    荀稹满是冷意的眸子此刻掺了点笑,看着温和不少,“原是如此,在下如今十分康健,姑娘不必再介怀。”

    你不能只如今康健,你要岁岁年年皆平安。薛姝微点了点头,终是没说出口。

    充当了半天木头人的秦檀适时上前,在薛姝身边站定后,他嘴角微勾,哂笑道,

    “薛四娘子倒是有趣,本王屡屡救你,虽谈不上有性命之忧,但也是刀剑留过痕的,可却从未见你掉过一滴眼泪。今日倒是稀奇得紧,叫本王知道薛四娘子也是有心有肝的血性人。”

    “本王和薛四娘子还真不是一路人,毕竟在你眼里,生死之交原是比不上南柯一梦的。”

    这厢,秦檀说得夹枪带棒的,话里话外是浓得化不开的火药味。薛姝听着,只觉莫名其妙,疑心起他今日是不是吃错药了。

    对上她不明所以的凤眸,秦檀气不打一出来,这女人还真是惯会粉饰太平。

    那厢,黄锡礼指着楼台对面,冲秦少政道,“太子殿下,您看那。”

    秦少政循声望去,冷笑了声,指尖青筋不由暴跳。

    “他们果然如母后所说有私情,既如此,侧妃薛氏他是势在必得了。”

    也不知道江斐若是瞧见眼前这般情景,会作何感想,还会留恋秦檀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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