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姑娘，你到底想得到什么？今日你来斗香会，恐怕不仅仅只是为了能拿第一吧。”

    桑凝用无比诚挚的眼神，不紧不慢地开口道：

    “殿下果然爽快。既然如此，桑凝也就不拐弯抹角了。我想要整个朱雀街以西的香事生意，凡民间普通祭祀之仪，纳吉，生子，满月，逢年过节，祭祖敬香，我都希望他们能使用桑家香。”

    大雍国重祭祀敬香，原本京城香事生意，以品香楼独大，其余几家老香铺在其保护之下，彼此相互竞争制约，又相互支撑。

    所以一般来说，京城司香局钦定的香品供用方，是品香楼和朱雀街那几家百年之久的老香铺共商定份额，桑凝一来就要求把整个城西一半香商包给她，这意味着，得罪了整个朱雀街。

    特别是那座品香楼。

    秦廷筠看着她，认真道：“野心真不小，这可是一笔大生意。”

    桑凝颔首，表示赞同。

    秦廷筠的眸子涌起疑云：“就算我允诺，你一个小姑娘能吃得下这么大市场？”

    桑凝毫无惧色：“没有吃不下的大象，只有不够大胆的蚂蚁。”

    秦廷筠盯着她看，桑凝只是微笑，默不作声。

    长久的沉默和思索，秦廷筠眸子漾起了笑意，又恢复了寻常的温和神色，点头答应：

    “既然如此，作为姑娘这半份香方的回报，我可以允诺将京城朱雀以西的铺面香事供应方转让给你。”

    桑凝道谢：“多谢殿下成全。”

    秦廷筠神色转为凝重，严肃道：“但如若这香方有误，这后果你可自知？”

    桑凝欠身以礼：“任由殿下处置。”

    秦廷筠眼眸微动，点头：“好，爽快的姑娘。我赞识你的勇气。”

    “殿下谬赞了。”

    桑凝忽然想起苏明修那苍白的的面容来，犹豫了些许，最终还是开了口：

    “殿下，桑凝另有一事相求……”

    *

    连绵青烟，簇拥着雪色山峦。

    路槐轻轻吹响叶笛。

    桑凝徐徐来到他身旁，坐在一棵枯藤树枝上，双脚有一下没一下地晃荡着。

    倒是有那么一个瞬间，让路槐误以为眼前女子还是九年前那个天真无邪的江家少女。

    “恭喜你啊，谈成这么一笔生意。”

    桑凝笑了：“是恭喜咱们俩。”

    路槐一连跳起来：“你要干嘛？”

    桑凝：“一起干啊。”

    路槐被她的热情吓得连退三步：“我拒绝，你休想拉着我共沉沦。我只适合这山林间放放羊，偶尔打劫一下可怜山贼，再骗骗那些迷路蛋子，逍遥自在的日子。”

    桑凝凑近，不信摇头：“你骗人。”

    路槐轻哼了一声，把叶子衔嘴里，眼里有不羁笑意：“你一次性得罪了整个京城的香铺，这时候拉着我，陪你殉情呐？”

    桑凝翻了个白眼：“贫嘴。也不怕让柳家小姐看到你真实模样。”

    路槐仿佛突然被人踩到七寸，忙不迭地“哎哎哎”直叫起来：“怎么哪壶不开提哪壶。那位千金大小姐三天两头来找我，可烦人了，都还不是因为你，我竟然要到出卖色相的地步了。”

    桑凝挑眉：“人家有哪里不好的？京城富商的千金大小姐，是你高攀了。”

    路槐冷哼一声：“听闻户部大人的公子看上她了，被她身上的香给迷到了。我可不想跟你一样去惹权贵。这一连几日，那公子跑遍全城香铺都没能买到同样的香品，我一闻就知道是你，你给她用特制的沁梅香熏过衣吧。”

    桑凝欣赏地点点头：“嗯，小师叔虽多年不曾合香，却依旧宝刀未老啊。”

    路槐：“开玩笑。非是我心并不在此，以我这天生的灵敏嗅觉来说，真比起合香来，就算我师兄在世都可不一定能赢过我。”

    刚一说完，路槐就有些后悔，一提到江离有人会伤心。

    他不安地瞄了一眼桑凝，然而她却神色平静。

    仿佛刚才说言之人和她无关。

    路槐轻咳了一下，忍不住问道：“丫头，话说回来了，你这么把长生香捅在太子殿下面前，不多久皇上肯定就知道了。这不是打草惊蛇吗？”

    桑凝看着天光渐暗，声音带着几分缥缈：“嗯。”

    就是要打草惊蛇。

    她转过脸来看着路槐，笑着说：“小师叔，你放心。我尽量不会连累你。”

    路槐盯着她，总觉得心里不安：“那不尽量的时候呢？”

    桑凝悠悠惜道：“那就陪我一同下地狱？横竖不过一个死罢了，咱们同门，不能同生便同死，师门整整齐齐，团团圆圆，岂不美哉。”

    路槐狠狠地拍了一下桑凝的脑袋，啐道：“小丫头就知道你不安好心。我都上了贼船了还得帮你数钱。”

    桑凝眨着眼睛：“不好吗？”

    路槐心道好你个鬼。他可不想再看眼睁睁看着拥有新生的江岁宴，再被卷入到其中，毁掉一次重启的人生。

    原本好好的不行吗？

    桑凝恍惚地看着虚空，行刑前父亲那慈爱的目光，母亲充满恨意不眠的眼，这九年来无一日不萦绕在她心头，折磨着她，让她死生不能。

    路槐看着眼前的桑凝，那本他是不同意桑凝用故意暴露长生香这东西，这玩意造成的悲剧已经太多了，百年来又岂止是江离师兄一家呢？

    无数人追逐着那传说中的香方，都为了求一个永生。

    他并不相信这世界上有能永生的法子。人活一世，快活就好。

    能重新遇见江岁宴这个小丫头，他已经觉得是上苍之恩了，只希望丫头能真正重新活过一世，不要永远在那江岁宴的仇恨阴影之下，能向前走，放下过去，放下长生香一案。

    在他眼里，未来永远比过去更为重要。

    但他也知道，如若她放下，那江岁宴就是真的死了。

    眼前这个名为桑凝的人活着，只做一件事。

    路槐摇头：“我不明白，为什么你一定要在京城里搅起这长生香的浑水。一旦传入皇上的耳中，本就对长生术有执念的帝王，又岂能善罢甘休，欲之念重燃的后果，遭殃的还是百姓。”

    举国之力，劳民伤财，只为寻那半份缺失的香方。

    桑凝又如何不懂呢？没有谁比她家族更明白此事。

    香门江氏承蒙帝恩，荣盛三代，富贵百年，兴，因长生香；亡，亦长生香。

    那半份失传的香方，引起了多少江湖腥风血雨，让多少英雄前仆后继，却最终一场空。

    桑凝看着脚踩着的枯死草叶，低声道：“师叔，你知道怎么才能彻底地，去摧毁一个仇人吗？”

    路槐眯眼，从腰间掏出银刀，刷刷两下砍了几根枯枝，麻利收刀，嘴角勾起不羁帅气笑容：“我直接开杀。”

    桑凝哑然失笑，摇了摇头。如鬼魅低声呓语：“这世上，没有什么比希望，更让人绝望之物。”

    桑凝语气轻淡：“小师叔，如果有一个东西你特别想得到，只要得到它，它能满足你想做的任何事，为此你曾经付出巨大的代价，也曾一度认命放弃过了，当这个东西再度出现之时，你会如何？”

    路槐：“真要能实现我的任何愿望，当然是不惜一切代价得到它。”

    桑凝点头，眸子笑意讥讽浓郁：“若此物原本就不存在呢？”

    路槐叹气：“所以你故意放出长生香的消息，只是想要皇上再失望一次？”

    “是，也不是。”

    桑凝踮着脚，百无聊赖地踩了踩枯枝，淡淡道：“还为了找出当年陷害我江氏一门的背后黑手。”

    当年能接触到长生香之人，必定在宫中。

    京城中香事利益，牵扯诸多，这么多年皇上还在寻找它，只怕跟有心之人一直以此物为诱也有关。

    那人若知道长生香再现，一定会心生警觉。

    而桑凝在那半张旧方子上也做了些手脚，多出来了一味谁都不曾知道的异国香。

    这是江离改制祖方时最新研究的成果，但尚未公布于世，那一晚，除了徐尉和在门外不小心偷听到二人谈话的江岁宴，世上当不存在第四人知道。

    除了他们，此味药材，只有当年看过父亲呈递入宫的原方之人方才知晓。

    那便是下毒之人。

    若让当年下毒之人知晓其中香方，必定会来追查，便说明下毒人依旧在宫中。

    如果他是故意陷害，当他知道此物再现之时，必定也就该想到，有人知道他在香中所做的手脚。

    桑凝神情有些悲哀，世人为何总爱追寻这种虚无缥缈的东西，而人为何又要因为没有见过的东西，让另一些人付出生命价值。

    还有人，为什么一定要仇恨。

    路槐恍然大悟，拍着脑门说道：“所以你故意放出消息，一旦幕后黑手知道了，定要暗中接近你，一探虚实，你这是把自己置于无比危险的境地啊！”

    桑凝眼里有狡猾的笑意：“所以才需要路大侠您的贴身保护呀！”

    路槐浑身惊得冷汗直冒：“若让人知道你还真就是这香药方子的主人，除非你家香铺药店宅防备森严，能守得滴水不漏，否则敌人派杀手倾巢而出来灭口，我可只能替你烧纸了。”

    桑凝摇头：“他们不会这么明目张胆。只不过近来一定会有陌生的人前来拜访。我们只要守株待兔，看看是哪路的大人物。”

    长生香案背后的推手，一定在时刻盯着。

    她所要做的，不过就是耐心等待着。

    几日后，桑家香铺果然有人上门拜访。

    来人，是徐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