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访

    桑凝正准备要关香铺之门时,房门却被人再度敲响。

    路槐警惕地在暗处倾听着动静,桑凝不徐不疾去开门,门口站着的,是一个穿着金贵的陌生人。

    正是大雍尊贵的司香局的大祭司,徐尉。

    桑凝的神情看上去并无意外,按照礼节邀请徐大人入室,恭敬招待。

    当年印象中那个个子矮小,身材瘦削,做什么事情都笨手笨脚的徐尉,到如今尊荣颇盛的中年,倒是也发福了不少,竟然丝毫找不到当年那个懦弱胆小江氏门徒香官的影子了。

    来人声音带着些许沙哑,鬓发留下些许岁月霜白的痕迹,银丝整齐梳至脑后,官帽尚且未摘,面相却显得慈眉善目,似乎他并非是一个高高在上的人。

    若非听闻宫中曾有小香官因为一丁点小错误,便被这位高权重的大祭司给逾制惩罚的传闻,她就几乎要相信,眼前人依旧是那个很好说话的家仆,更兼门内师兄。

    多年前,此人还是一个见人就卑躬屈膝,曲意逢迎总是陪笑的乞丐出身的门徒,如今却也手持祭祀大职,尊享皇帝赐予的特殊盛荣,比当年的江氏有过之无不及。

    然而,就是这样的人,在江氏入狱后,举着杀江氏才会平息神怨的幌子,让疑心重的帝王当机立断下杀决,置她一家于彻底无法转圜之地。

    这么想起来,那传闻里打盹疏忽时拿错了祭祀用香的小香官,被这位大祭司罚去打了个半残,再彻底逐出了司香局,倒也是寻常事了。

    听闻那件事让整个司香局的人都为之提心吊胆,从此干事时丝毫不敢怠慢,生怕出一丁点错。

    虽然知道了徐尉的为人,但桑凝依旧无法想象得出当年那个徐尉,竟然也会有愤怒的情绪。

    桑凝看着眼前已然沉稳,带着些许疏离威严,眉宇却依旧保持近人的中年男子,心中不禁疑惑起来。

    是不是人一旦有了职权,任何人的错误,就变成了不可饶恕之罪。

    哪怕那是曾经的自己曾经也常犯下的过错?

    这样的错误,当年的徐尉每日要犯下无数次,可谓是屡教不改。尽管被大听香官的父亲江离日日念叨甚至严重时动用戒律鞭,徐尉却也从未真正放在心上过。

    过去的他,不过就是一个孤儿乞丐,在江家混上一口饭吃罢了。

    能进江家当下人已经是造化了,还被江离看中了他的合香天赋——

    徐尉此人,嗅觉异常灵敏,能比别人多分辨出许多不同的气味来。

    若说天赋,甚至不在路槐之下。

    只是此人却总不思进取,对合香一事,总学得心不在焉,让他拿沉香来,他取来的是麝香,常让江离头疼不已,然而无论如何说教也改变不了这人。

    比起他的听香天赋,徐尉更有天赋的事情是八面玲珑的心思,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

    这个人,自打她有记忆以来,便一直在讨好所有的人。

    特别是来往江离家的那些大人物们。

    说来倒是很有趣,但凡只要来过江府里做过客的,无人不识徐尉此人。

    而那些常常来江家的世交,却很少有人知道路槐。

    只因路槐此人,和他师兄江离的性子大有不同,随心所欲,神出鬼没。

    行过弱冠之礼,便已常年不安分地游历于山川河海,一年也才回来那么几次,后来甚至足迹远至大雍之外更远的地方,更是少见其真人了。

    就连桑凝也很少见到她的小师叔了。

    徐尉和路槐,名义上来说路槐甚至算是徐尉的师叔。

    但这两人性子,真是天差地别。

    桑凝的记忆在徐尉的轻咳声中拉回,失神地笑了:“民女失礼了。不知大祭司大人夜晚拜访寒舍,所为何来?”

    徐尉那双并不大的眼睛直视着她,直截了当道:“这当真是百年前江氏的半份长生香方?”

    桑凝也毫不避讳,微微笑着道:“如若徐大人认定我所言有假,今夜就不会出现在此了。”

    徐尉眼神立即冷了下来,声音却依旧保持着和善:“伶牙俐齿,对你却不是好事。”

    桑凝轻轻“哦”了一句,摆出一张不置可否纯良的神色来:“那么桑凝接下来,可还需要要回答大人的提问?”

    徐尉笑了,终于不再掩饰自己:“桑姑娘可以不答,但我有的是办法让你说话,而且不会太舒服。”

    桑凝叹气,只得点头认了:“好吧,您问。桑凝知无不言。”

    徐尉拿着那张香方,紧紧盯着她的脸:“你这半份长生香从何而来?”

    桑凝语气奇怪地说道:“太子殿下难道没告诉您吗?我从女尸身上捡到。”

    徐尉满脸阴沉,眸子骤然冷了下来,她脸上的一丝表情都不放过“什么地方?”

    “江淮镇。”

    一声冷笑。徐尉的反应好似知道她在撒谎。

    但桑凝表现得毫无破绽,用无比真诚的眼神看着徐尉,即便他几乎都要说出口你在撒谎了。

    然而他也没有继续就这问题追问下去,而是转锋变向了另一端:“你认识江氏吗?”

    桑凝认真地想了想,点了点头:“认识。”

    徐尉的眼睛眯了起来,看她的眼神越发难以捉摸。

    桑凝不徐不疾地道:“全大雍还有不认识大名鼎鼎的江氏香的吗?我虽学艺未达精巧之境,如何可能不认识大雍香门大名鼎鼎的江家。”

    “只是如此?”徐尉逼近她,盯着她的每一寸面容,似乎要将她盯出一个洞来。

    任谁被那样的目光注视,都会感到浑身发毛。

    那好像是,亲眼看见本该早就死掉了的鬼,从地狱里爬出来的感觉。

    “江岁宴没死。”

    徐尉突然说道。

    夜空中突然划过一道惊雷,炸响了天际,将茶室瞬间照得十分亮堂,就算是再深的秘密,似乎也无法在这样的夜晚被掩藏。

    暗室昏暗的门口,路槐耳朵贴着门边,手已经紧张地摸向了腰间的银刀,时刻准备着,蓄势待发。

    徐尉依旧盯着桑凝,死寂的沉默蔓延在逼仄的斗室。

    桑凝的手指微微一动,面上仍旧沉静,淡语轻调:“徐大人该不会是觉得我是江家小姐吧?”

    徐尉神情变得有一丝微妙,用十分肯定的语气道:“苏明修那日昏倒,其他人看不出来,但我知道,是你的香囊救了他的命。”

    桑凝摇头:“那不过就是丹国驱寒香,香方也不是什么秘密,我会合香有什么奇怪的吗?还是说,大雍司香局里的大人们物,孤陋寡闻到了连我这个无名之辈都比不上?”

    徐尉听了也并不生气,只叹气道:“这下我倒更加怀疑你了。虽然你和江氏女长得一点都不像,但这令人讨厌的孤傲气质倒是完全如出一辙,年轻狂妄,不知天高地厚是要吃亏的。”

    桑凝笑了:“我能把这当做徐大人对桑凝夸奖吗。”

    徐尉眼神飘忽到虚空,像是想起了很久远以前的事情。

    他想起了江离每次教训他时毫不留情的戒鞭。

    从来都不知道尊严为何物的他,却一次次被江离教育人要知荣辱,懂羞耻。

    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他就开始江离那种高高在上的语气看不惯了,若他永远只是一个家仆便也罢了,便会永远跪在江家人的脚踝边上,做一个任由人摆弄羞辱的下人。

    可江离却又给他以门人的身份,再又不止在香宴上当着众多大人的面来嘲笑他,又将什么名贵香器弄错了,屡教不改,浪费了这么好的嗅觉,就这样差劲的记性和基础,这辈子也无法成为正经的司香官。

    徐尉很长一段时间,是在憎恶着江家人的。

    只是,人前他永远都端着一张和善的面容,让人猜不透心底的爱恨。

    直到那一夜,江离着急地将他喊入书房,说他调和出了新的香方,不日便要入宫将此香献给陛下……

    徐尉当下就暗生一计,故意和宫人嘴碎说出去了这件事,却将此养生健体的方子给故意说成是长生香方大功告成了。

    按照他的想法,到时候皇上对江离的期待定会很高,而江离又不可能真的能拿出长生香来,他想看看,不可一世的江离,从云端摔下来的感觉。

    三代盛荣,不知被皇上失望的眼神所望之时,江离会不会和他的感受一样。

    至于后来发生的事……

    江离的确因为那件事而摔了下来,粉身碎骨,永堕地狱。

    他记得那日刑场上,偷偷去看了一眼,江离望向他的那目光……

    徐尉浑身震颤了一下。

    回忆太多,让他有些气喘不过来。

    他端起那杯梅花雪水泡的茶,喝了一口,“没想到姑娘泡茶手艺倒也不错。”

    “常年经商,多少懂点。”

    两人对着渐浅的茶盏沉默了一会,桑凝开口问道:

    “徐大人,对江家,你可曾有过后悔?”

    长久的静默。

    徐尉低声笑了一下,道:“我不过是为皇上分忧罢了。”

    桑凝捏紧了拳头,手心沁寒。

    徐尉看着窗外似要下雨,起身准备要走了。

    然临走前踌躇了片刻,转过头道:“按照规定,斗香大会上你夺了头筹,每月逢九可以入宫习司香。下个月初九便来司香局造册。”

    桑凝看着徐尉离去,心说那就到时要请徐师兄多加关照了。

    然而,那时京城却突然爆了大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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