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槐惊吓地猛然一个平地落雁摔,张开嘴巴,直磕巴了起来:“苏、苏大人,您好啊!”
“那、那什么,刚刚我说的话全是鬼话,苏大人您就当没听见……”
“我还有点事,桑凝,回头记得给我把工钱结了!二位慢聊,我先走了!”
苏明修没有看路槐,而是恍若无人般地越过他,直勾勾地将视线落在桑凝身上,又瞥到了她方才不动声色轻轻放下手指,遮住的那本百官册。
桑凝眼神镇定,似乎猜到了他为何会出现在这里。
苏明修幽邃的眸子暗芒浮动,声寒色冷道:“我有事需要向桑姑娘请教一下,可否借一步说话?”
“苏大人客气了,请吧。”
*
那日苏明修倒下后,在郡主宣了太医日夜不离守着调养后,终于又大好了。
只是脸上的气色尚且还有几分苍白。
漆黑的眸子藏着海一般的心事。
苏明修在家养病期间,想了许多事。
这些日子以来,他一边疯了般处理着公务,一边又心中惶恐不安。
因为京中这几日发疫病的事情,今日原是换上常服出府看看到底是什么情况,在经过桑家香铺时,那日在镇北王府听桑凝说发现疑似江岁宴尸身的事情,十年前那张天真明媚的笑脸,总无法抑制地重现在他眼前。
明明是要去药藏局探情况,但心中太多想问清楚的事情,在桑家香铺的门口踌躇了许久,最终脚步还是没能忍住,踏进了那一道门槛。
有些事,该面对的还是得面对,他最终决定要亲自来问桑凝。
*
桑凝跟着苏明修一直走着,从城西一直走到了市集。
苏明修今日换上了一件很普通青衣常服,头冠端正,身材修长,除了病体初愈,面色还稍微有些苍白外,整个人如玉雕般俊美无俦,说是天神偏爱下用尽心力亲手雕出也不为过。
他走在路中,毫不意外地频繁惹得少女泛桃色面靥回顾。
因为和苏明修并列走着,同样,桑凝也收获了一些并不怎么友好的怀疑目光,她感觉自己现在像极了在市集上被人挑剔,还被人嫌弃一把卖相实在不好看的咸鱼野菜。
苏明修没有开口说话,桑凝不自在地主动问道:“苏大人,我们这是要去哪里呢?”
“……”
“多谢你。”
苏明修面容沉静如水,答非所问。
桑凝如泉水般的眸子里闪过一丝微妙的疑虑,笑着不解道:“苏大人,我不懂。”
“你的香囊。”
苏明修在一家铺子面前止住了脚步,桑凝也跟着停了下来,两人的表情因为这奇妙和谐的对话而有些微微局促。
“苏大人是说,斗香大会上那个辟寒香?”
“我原本以为你只是一个不学无术,趋炎附势,一心想要攀着权贵往上爬,为自己谋取名利的江湖术师。”
苏明修暂停了一下,似乎是让他承认得十分艰难,继续道:“但你合香的辟寒香,于我而言,的确有效用。”
“于技艺而言,你是一名合格的香师。”
“苏大人您可真是不会夸奖人,其实最前边几句……真的可以不必要说出来给我听的,没人会爱听这样赤裸裸的……”
实话。
桑凝苦笑了一声,脚趾踮地不自主地在画着圈圈。
苏明修看到她的动作,呼吸又凝滞了。
眸子浮起难以言喻的痛楚,眼前的女子和十年前的江岁宴的身形再次重叠,那似曾相识,几乎一模一样的习惯动作……
江岁宴做了什么坏事了,或者是尴尬的时候,就会脚趾在地上画着圈圈,全然一副和我无关的模样……
感受到苏明修静静燃烧着的视线,桑凝惊疑了一瞬。
悄然小心地将脚收了回来。
“苏大人,你怎么突然用这么可怕的眼神看着我?”
苏明修并未理会她,许久方从失神中拉回。
桑凝叹了一口气:“苏大人把我叫出来,就特地让我来陪您散步吗?”
苏明修没有回答。
过了好些时候,他转过身来,俊美的脸上带着无比认真,甚至凝着卑微虔诚的目光,低声问道:“我还有一事,想要私下问你。桑姑娘,请务必告诉我实话。”
“……”
仿佛已经知道了他即将要问的事,桑凝带着笑意的眸子蓦地垂了下来,忧然恍惚地看着自己脚边,耳旁传来苏明修那磁性却微颤抖着的声音:
“江岁宴真的死了吗?”
“苏大人,我不是说过了,我不认识什么江岁宴。”
“你那半份长生香方的原主人。”
“如果苏大人是问的十年前江家的小姐,我只能说出我从那具尸体上拿到的东西就是那份香方。我学习合香数年,对大名鼎鼎的此香方也早有耳闻,但至于她是谁,连官府都当年都无法定论,我又如何敢定言。”
“当日你为何那么确认那份香方就是真的?”苏明修紧紧地逼问着她,不放过每一个可疑之处。
那香方里的特殊之处,只有江岁宴和徐尉知道。
而徐尉,当她拿出这份香方再现世时,她心里几乎是很可以肯定他不会说此方是假。
也就是说,即便那时候她在镇南王府里胡说一通,这世上也没有能认出那香方的人。
就算是苏明修也无从判断。
桑凝深深吸了一口气,睁着无辜纯澈的大眼睛,看着苏明修发笑起来。
苏明修皱起了眉头,不知她是何意。
桑凝“咯咯”脆生生笑着,仿佛自己是瞎猫碰死耗子蒙撞对了,还真就收获意想不到的好运惊喜:
“可我也不知道那香方是真的啊!”
“……!”
“谁能想到我的运气那么好,真就歪打正着了呢。”
“就算那方子徐大人真说不是,那我顶多是好大喜功,让当时在场的太子殿下和诸位大人白高兴一场,又没犯什么期君大罪,顶多罚我丢了这比赛的头筹。”
“再有不是,就是治个偷窃罪关押几天惩戒一下,总不能因为我拿了个死人的东西,就砍了我脑袋吧。”
“再说了,即便这东西是假的,我在斗香会上这么一闹,明日整个京城的合香圈子都该知道我桑家香铺的名字了,对我来说,未必就是坏事了,这种百利无一害的事,何乐而不为呢?”
桑凝每多说一句,苏明修的脸就变得更加难看上几分。
他见桑凝眼睛亮亮,竟然十足灿烂笑脸,得意洋洋,还想继续自夸自己头脑营销出的好点子,心中不由怒火闷烧。
苏明修彻底黑了脸,不耐地打断了她,直截了当地问道:
“那么重要严肃的斗香场合,你却故意玩弄大家?”
“咳!咳咳咳……”
苏明修猛烈地咳嗽了起来,脸色差得可怕。
“呃……”
桑凝语塞,生怕自己再说一个字,眼前的御史大人就又要嗝屁了,她可没那么大的分量能去太医院请人。
桑凝“哎”了一声,好心提醒苏明修:“苏大人,我该说的也说了,反正我是真一点都不知道你说的这个江岁宴,既然人都失踪了那么久了,可能真就死了吧。”
苏明修的脸色变得万分可怕,可又突然想到什么,抓着桑凝,漆黑的眸子忽然涌起一丝清亮的希冀:“你也说她只是失踪,所以她也可能还活着,是吗?”
桑凝无语,久久地看着他,眼里有些转瞬的哀伤。
“苏大人,那半份香方还不够?”
苏明修喃喃:“也可能是在你拿走之前就被人偷了。”
“那这个呢?”
桑凝无奈地叹息了一声,从兜里拿出一个东西来。
“苏大人您看看,可认得此物?”
“这是我从那女尸身上连同香方包裹一同拾到的。”
那是一把小刻刀。
是八岁那年,苏明修送给江岁宴的生辰礼物。
上面遒劲的字体写着“岁岁平安”,落款还有一个“江”。
而旁边还有一个“苏”字,在“江”字的旁边,显然是后来被主人添上去的,字歪歪扭扭,看着也不像是成年人的力道。
苏明修瞬间头脑晕眩。
桑凝垂着脑袋,温柔的声音带着无边的残酷。
“苏大人,何必又执着于一个逝去了十年的青梅竹马呢?”
“你不会懂得的,你永远不会懂的……”
苏明修唇边露出惨然微笑,颤着退后颠簸了几步,桑凝连忙要去扶住他,却被他一把将手推开。
他只觉得身边嘈杂的声音仿佛都瞬间消失了,整个世界只剩下他一人,茫茫然在空荡荡的世界里走着,耳旁还回荡着约定。
等下雪……
我们就去最寥廓的地方骑马!
去最高的地方看看星星!
去最远的地方,看这世上到底有没有天涯,有没有海角。
踏遍世间所有的地方,总能找到珍奇的香药,如果有机会,她真想将所有稀奇未能见过的草药,全部编纂起来,那像明修哥哥这样无法出远门的人,在家也能看到没见过的许多神奇的香药。
只是,字画能传递,气味却难。
所以,她真希望,她能去到所有的地方,留下当地独特的合香,那是独属于一个地方风的气息。
桑凝望着苏明修远去的身影,沉默地捏紧了手心。
对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