条件

    桑家香铺。

    晚饭过后,桑凝无奈地将山羊啃剩的药材,和那名录比对着,一个个闻着气味,用小刀刮刻下粉末,以焚之,又沾墨在旁记下几笔补注。

    烛台已经快燃尽,夜阑深沉,眼睛的困顿提醒着她已疲劳了。

    微微的叹息。

    一身虚无力地往后靠着,看着苍茫渐亮的天,陷入沉思。

    依旧没有她想要的东西。

    “这一批最新的药材种类不少,但兼具备驱寒护心养气血功效的药材,实在少之又少。”

    桑凝揉了揉太阳穴,浮现出苏明修那日对她失望万分的眼神,不禁苦笑一声,她也有些许迷离。

    真要这样吗……代价是不是有些大?

    或许想想其他办法?

    回忆起上次在北镇王府她对秦廷筠所求之事,桑凝翻又翻看着下个月店铺租金,香料进材和伙计们的工钱成本账单,除去所有花销,下个月开始只怕要缩减用度了。

    桑凝突然倍感压力,继续这样收购药藏局的新药材下去,香铺店很快就要支撑不下去了。

    百官册上还有那么多朝廷官员的内府,她还没来得及插入眼线,世间人情来往,唯利是矣。

    若没有大量的金钱和地位的支撑,她想要做的事,只怕是无法再继续前行。

    但那个人的病……

    她今日在集市上和苏明修走着的时候,趁着人多拥挤之时,佯作不经意地悄然触碰到了他的手腕。

    那脉象紊乱得让她瞬间失了神,深深皱起了眉头。

    按照之前她的推算,明明原本该还有三年的时间,怎么这短短几日,竟然恶化得这么快!

    若再不及时找新药,只怕……

    苏明修度过不了来年冬日了。

    桑凝心沉入海底,自诩是已绝情忘义,可幼年和青梅竹马一起携手欢笑过的日子,是江岁宴最美好的人生回忆,真要彻底舍弃,就好比让她将自己最重要的一部分也生生剜去。

    让她对苏明修见死不救,终究是做不到。

    为此,她不得不做出了很多计划之外的事,甚至有可能干扰她的复仇之举。

    桑凝看着烛火下的药材,上次在北镇王,她犹豫了很久才跟秦廷筠提出那个要求……

    *

    “殿下,桑凝另有一事相求……”

    “我想要买到药藏局最新的药材。”

    “问题不大,你要什么药材,回头我让人给你送来,”

    “殿下,是所有的。”桑凝说得镇静且从容,丝毫不像开玩笑的模样。

    “什么?”秦廷筠愣住了。

    “我需要往后药藏局所有最新进库的新药材——”

    “所有种类的。”

    桑凝重复了一遍。

    秦廷筠温和的脸色突然消失了,有些不可置信地看着眼前刚刚大出风头的女子,仿佛听到了什么天方夜谭。

    “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桑凝突然行了郑重的跪礼,十分诚恳地说道:“还请殿下成全。”

    “你当药藏局是我东宫一人所有?”

    “不是。但我知道药藏局的长官是殿下的人,所以只有殿下能满足桑凝的需求。”

    “……”

    秦廷筠往日总一副温和微笑着平易近人的模样,但此刻也不得不沉下脸来,“就算如此,你又凭什么对我提出这样的请求?”

    “凭殿下需要我。”

    秦廷筠脸上露出古怪的笑容,上下打量着眼前的姑娘,摇了摇头:“可笑。本宫堂堂东宫太子,要什么有什么,未来整个天下都是我的,还有什么是我需要你来帮我得到的?”

    “钱。”

    秦廷筠的神情骤然凝滞,却转瞬即逝,抚掌大笑:“更可笑了。你听听自己说的话,好笑不好笑。”

    桑凝神情镇静,似乎丝毫不为太子的怒意而害怕,反而静静地看着他,明澈的眼睛里满是真诚,却让秦廷筠觉得这女子深不可测,让人琢磨不透。

    “我知道殿下一定缺钱。”

    桑凝不顾太子凝滞的神情,叹息一声,继续道:“这几年大雍的国库亏空太多,如今北境战事连连,军饷吃紧,皇上不久前命各朝廷大臣将国库欠款尽数追回,而殿下这边也正为欠款而备受群臣非议,若是在6月之前无法将亏空缴纳,殿下只怕要失了一大批支持的人心。”

    “我知道殿下的难处,我也知道殿下如今手头正缺钱,我能想办法帮殿下将欠国库的钱还了,但我唯一的条件,请殿下允许将药藏局最新的药材卖于我。我向您保证,绝不会将此事透露给其他人。”

    秦廷筠顿足了片刻,可怕的沉默横亘在两人之间,他脸上笑意转而变为可怕的戾色,声音低沉:“你还都知道一些什么?”

    桑凝看着庭院外枯萎的枝枒,面色沉静如水。

    “殿下不希望我知道,我便什么都不知道。”

    “……”

    秦廷筠一步步逼向桑凝,将他逼至角落处,居高临下地眯着眼睛看着她,对方却睁着一双勾人夺魄明澈的大眼睛,毫无畏惧地直视着他。

    秦廷筠惊讶又忍不住敬佩。

    方才四目相对,竟然让他的心怦然漏跳了一拍。

    这名女子,呵。

    秦廷筠退后了两步,不再和她对峙。

    却在心里仔细地忖度着眼前人的话语,到底她还知道些什么?

    “好。我可以答应你。”

    秦廷筠的神色突然变得缓和,开口说道。

    他以提出常人根本无法承担的巨额高价卖出每一种药材的条件,私下卖她这些民间根本就无法入手的药材。

    每个月十万来两银子的支出,根本无从可出。

    就算是她真能用那些新药材制出京城贵族们最为流行火爆的香品,但毕竟京城五品以上的官员人数有限,家属太太们的需求也就那么多,这女子若是连此道理都不明白,就算他度让了半条朱雀道上的供应生意给她,迟早有一天她得连本带利地给他交还回来。

    秦廷筠看着她,虽然面色又恢复了春风般的笑意,心底却是不相信她能折腾出什么大风浪来的。

    若她无法筹这些钱,那便自然放弃这桩事了。

    若她真有这个本事,每月都能拿出那么多银钱来,说明这女子的确有一□□钱的本事,这样让她帮自己去收拾一下欠款的烂摊子,也未尝不可。

    反正左右,他倒是不会吃什么亏。

    正好借此机会,看看这姑娘手里到底还掌握有多少朝廷官员的底裤,她手里的底牌只怕不止如此。

    倘若真是一名不可多得的人才,这女子他势必要夺得到手,这对于他来说如虎添翼。

    父皇如今因为国库连连亏损之事,又加上无比器重的那文臣苏明修屡屡对他的党羽臣子进行弹劾拉下马来,老皇帝如今已经频频对他失望,这几年来倒是越发地器重西川那边那位手握重权的将军了。

    而那将军,恰是自己的心腹大患,明面上什么都不争,暗地里却和他作对,甚至曾想求皇帝将废太子从囚禁中解救出来。

    这么多年来的太子尊荣,他是不会拱手再让人的。

    这天下,一定得是他的。

    从小到大,他想要的东西,还从未有得不到的。

    不管是金钱,权利,还是人。

    *

    夜晚如鬼魅,天方才亮,桑凝将那些药材收了起来,正要出门,却见门口站着一个身形修长熟悉的身影。

    来人凝着幽邃寒气的眸子,直勾勾地盯着桑凝。

    桑凝这下是真的有些意外了,不解问道:“苏大人不是昨儿才来找我问过话,怎么又来了。”

    苏明修不作声,往院子里瞥了一眼,低声说:“你不请我进去坐坐?”

    桑凝看着他一脸古怪的神情,心中隐隐有些不安,只是面上依旧笑意盈盈,“岂敢,苏大人这话倒是折煞民女了。只是寒铺狭小,怕委屈了苏大人这尊大佛。”

    苏明修不理会她的话,自作主张地踏进了屋中。

    桑凝几不可察地皱了皱眉,叫小景出来端茶倒水,自己拖借口离开一小会:“苏大人您也看见了,我们正要开张,铺子里忙,我暂且失陪一会,小景这孩子也不太懂事,若有什么招待不周到的地方,还请苏大人见谅。”

    苏明修却突然站起身来:“你站住。”

    不等桑凝问,就直接走进了内院,掀开了她方才偷偷藏起来的东西,指着那些珍贵药材,脸色铁青:“这是什么。”

    桑凝淡淡道:“我们是香铺,有这香药材有什么奇怪的。”

    “从何而得?”

    “自然是采买来的。”

    “从哪儿?”

    “我说苏大人,您这是特地上来做审讯吗?”

    苏明修再也无法忍住,直截了当地质问她:“药藏局的药,为什么会在你这。”

    桑凝轻笑了一声:“苏大人既然都知道了,何必多问我。”

    苏明修的脸越来越难看:“太子殿下跟你,到底有什么交易?”

    桑凝不以为然,轻声说道:“做生意的事,哪里管得了那么多。”

    苏明修的手突伸出,修长的手指紧紧拉住她的胳膊,清俊的面容愁绪凝作一团寒意,低声道:“你跟我走一趟。”

    桑凝无奈地问道:“去哪儿?”

    “跟我回府上,我有重要的话拿你来问。”

    “若我不愿呢。”

    “那就只能等大理寺的人来审讯关押你。”

    “苏大人,你真不怕得罪太子殿下?”

    苏明修的脸色可怕地吓人,仿佛是受到了什么莫大的侮辱,冷冷拂袖:“太子?他打算将本朝律法置于何地?将我御史台的职责置于何地?”

    桑凝垂眸,轻声地劝解他:“这个关节眼上得罪太子,对苏大人没有好处。”

    “太子会对我如何,这不是你该关心的事。”

    “苏大人自己不在意,对家人也不在意吗?”

    苏明修愤怒地捂住胸口:“你——!”

    桑凝眼神幽幽,无奈地看着他,明澈眼神里带着些许悲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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