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兰

    路槐皱着眉头突然有些紧张起来,然而桑凝却依旧面不改色:“宋老板不知从何听来这样的谣言?若我真做过那样的事,我们香铺不早就推出新香品了,可是你看我们这半年来,有用过任何违规礼制的药藏局禁材吗?”

    宋幼青被问得哑口,这件事也是她一直觉得蹊跷的,可她又确实没有证据。

    “虽然不知道你是从何人口中听说的,只能说宋老板大概是被骗了吧。或许,人家只是为了从你这儿得到些什么好处,便挑了些你爱听的话,特地说给你听。”

    桑凝眼睛明亮若泉水,仿佛自己说的话无比真挚,没有半分谎言。

    宋幼青一时间也怔愣住了,内心竟然开始动摇起来,难道那药藏局的小药吏当真是糊弄她的?

    “你、你休要骗我!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只要你真做过,放心,总有一天,我会抓到你的把柄的!”

    宋幼青秀美的脸上露出不甘心的表情,猛地一跺脚,甩头就离开了。

    “怎么宋家到了这一代,出了个这么蛮不讲理的丫头呢!”路槐又叼起了草叶,看向宋幼青离去的方向说道,摇摇头:“亏得宋老头那一手绝活合香了,传给这样的后人,迟早有天兰若坊的招牌得砸在她手里。”

    “你刚才差点就把她爷爷的香方秘密都给说出来了。”桑凝忍不住提醒他:“咱们不要节外生枝,给自己招揽麻烦。”

    “说出来又怎么样,按照辈分,这丫头还得喊你一声师叔,喊我一声师祖爷爷了。呵,她若知道自己爷爷是你爹的徒弟,指不定要怎样气死。”

    一想到可能的画面,路滑就忍不住心情舒畅。

    桑凝横瞥了他一眼,淡淡道:“这么想要把自己是罪人江氏的师弟贴自己脑门上?生怕别人不知道吗。到时候你别供出我就行。”

    路槐身体忽然僵硬,脸色变得难看起来。

    小心翼翼看她的神情,然而现在就算提到了江离,她却毫无波澜。

    路槐心中喟叹,这丫头不是成神了就是神经崩太紧了。

    他轻声咳了一下,试图转移话题。

    “不管怎样,咱们这个月承诺给伙计发的工钱是有着落了。而且还盈余了不少,这么看咱们店铺还挺厉害!”

    桑凝这次倒是顺着他的杆了,翻着那账本,轻轻点头:“不错。盈余了不少,这笔钱我打算在京城之外继续开分店。”

    “你要开几家?”

    “一百家。”

    声音淡然,如同寻常。

    路槐眼珠差点掉了下来:“你疯了吗?咱们就盈利这点钱,别说一百家,咱们梦里多开十家都不够!”

    桑凝冷静地说道:“既然决定将香铺生意做大了,那么扩张规模是必定要走的路。趁着现在扩大影响力,我要将分铺开到整个大雍各个州府去。”

    “钱的事你不必担忧,会有人给我们送来。”

    路槐不解:“什么意思?你难道还有什么靠山?谁能有这么多钱给你呢?现在京城里到处都在查抄官员的府邸,苏明修也只能独善其身。”

    桑凝低头:“不必我们自己开,只要教会别人就行了。让他们自己开,但是要用桑香铺的名字。”

    路槐恍然大悟:“哦,原来你是打算让他们自己加盟进来?”

    桑凝点点头:“没错。这样我们不需要付出太多,就能将店铺开遍大雍了。”

    她正在算计着接下来的扩张计划。

    铺子前里却站着一个人。

    这是今日最后一位客人了。

    那人低沉着声音道:

    “姑娘,给我来一个线香。”

    桑凝听到声音,十分耳熟。猛然抬起头。

    果然,是徐尉大人。

    *

    已是开春时节,院子里玉兰堆雪,清雅淡香,怡然芬芳。

    桑家小院子里,徐尉正望着那一树玉兰,脸上带着些许怅惘回忆:“我曾有个故人家中,也种满了此种花树。”

    “哦,是么。”

    桑凝的声音淡淡,并无任何情绪。

    “那户人家,也是香师。”

    桑凝并未停下手中的活,熟练地用香匙舀出一块沉香,放在隔香片上,缓慢释放香气。

    “前代司香局大祭司,江离家吗。”

    徐尉温和的眼眸暗芒涌动,沉沉盯着桑凝。可她却悠然自得,仿佛那个名字和她没有任何关系。

    “早听闻徐大人和江府的渊源,倒是没想到原来大人心中还记挂他们。”

    徐尉面色冷然:“从未。”

    桑凝轻轻一笑,脸上似乎带着并不相信的冷漠。

    徐尉叹气道:“江氏一族人所犯,是欺君谋逆之死罪。我为何要记挂一个罪人。我如今感怀的,不过是我在那府邸度过的无数个难熬的岁月罢了。”

    桑凝淡道:“然而据我所知,徐大人幼年流落街头之时,是曾经的江家收留了您。”

    徐尉眼眸流转,凝视着她道:“那又如何?人各有命。我徐尉注定命不该绝时,即便不是他也会有其他贵人相助。”

    “徐大人还说我狂妄,我反倒是没见比您更狂的人了。”

    桑凝轻轻抖了抖香匙,声音带着轻蔑。

    徐尉却温尔一笑:“时过境迁,当初的江府如日中天。谁又能想到如今却化作一抔黄土,不知埋在哪个乱葬岗。而我,那个他所摒弃的人,却代替了他的位子,如今站在后辈香师的小院里,赏着我那师父曾经最爱的玉兰之香呢?”

    语气中丝毫不遮掩对江离的厌恶之情。

    桑凝的手微微顿住,拢回袖口,指尖及不可查地颤动了一下。

    “徐大人和我说这些又是何意?我不过是来京城赚钱的商户,那些陈年是非恩怨,于我无关。”

    徐尉点头,看着她目光如炬,道:“的确。徐某只是想提醒你,莫要步了那江离的后路。我看姑娘的心性倒是有几分和他相似,也是如此地不知天高地厚,眼里无视万物。这样可是要吃大亏的。”

    “多谢徐大人教导。合香人只为调制出最令人满意,世间最绝品的香来,若没有那点傲然风骨,又要如何调出能让人忘却世俗纷扰,不入红尘的绝品香来呢?像大人这般处心积虑,十多年来矜矜业业为官,倒是觉得大人的合香之术能赶超那日的江离。”

    像是听到了什么莫大的笑话,徐尉抚掌大笑起来:“他的合香术就算比我高超又有何用?别一家人的性命,他连自个人都护不住,空有一腔热血淋漓,在外到处树敌,到头来还不是把全府上下给葬送了。”

    桑凝摇头:“你错了。错得很离谱。”

    江氏一族人,至少还有她活着。是父亲拼了命,将她给保了下来。

    而且……

    “徐大人。”桑凝突然叫住徐尉,她轻声开口:“有些原则,是合香人必须要遵守的。香药诞生之初,便是为了悦人意趣,怡养身体。所有的药材本身都带着毒性,可香药本无用之对错,而是看用香人抱着如何利用的目的。司香师,技艺之外,人更难为。还望大人谨记,且珍重。”

    徐尉顿住了脚步,脸色变得有些阴沉。

    类似的话,他曾经不知道在江离手里听过多少回,被教育用香一定要存敬仰之心,非是对神明之敬,而是对人命之珍。

    此时此刻,徐尉已经不想在这个地方多呆一刻,只想立即离开。

    桑凝每多说一句,便会让过去痛苦的回忆翻滚而来,卷席他入那无尽痛苦的深渊,仿佛自己仍然是那个苦海里挣扎的小香官,仍然是那个做错事时的可怜下人。

    当日绝望之境,无人能帮他,江离师父冰冷的目光,甩开跪在地上求助的他的衣袖……

    若非如此,他又怎么会犯下那等错事?

    然而这世上最没有用的事就是后悔。

    因为时光不会重来,死去的人不会复活。就算他现在对那人抱有愧疚又能如何?倒不如把现在过好了。

    如今的大雍,司香领域,已经再无人能超过他的地位。

    这是已经入土化作尘埃的江离师父再也无法企及的位子。

    跌落下神坛的人,便永远只能埋葬在耻辱的罪人柱上。

    但是,眼前的这名女子,年轻的司香师……

    徐尉离开院子的脚步顿住,转过头来,淡淡对桑凝说道:“初九已经快到了,你可以来宫中造册了。之前因为疫病之事有所耽搁,如今太子殿下禀明了皇上其中缘由,京城粮仓和漕运正在改制,正好对你也十分感兴趣,让我早日将你宣召入宫面圣。”

    “话我已经带到,宫中不比宫外,还望姑娘谨言慎行,好自为之。”

    转身,离去。

    桑凝看着徐尉离开的背影,骤然捏紧了手中握住的香匙。

    她抬头,看着那一树盛开正繁茂,堆砌如雪的玉兰花,轻轻叹息。

    “爹爹,你看到了吗?如今的徐尉师兄,已经再也不是当年那个莽撞勾心的青年了。”

    十年的时间,已经改变了一切。

    如今的徐尉,到底心里是如何想的呢?

    他今日来,却没有跟她问长生香之事,只是来宣她入宫。

    桑凝闭上眼睛,感受着玉兰花的清香。

    “徐师兄!再高一点!”

    “不可以再爬上去,你要摔跤了,师父会骂人的……”

    “我不要,我就要再高一点!”

    “……”

    曾经那青年大师哥,将三岁的小江岁宴扛着肩膀上,小小的胖瘦尝试着去够那洁白的玉兰。

    桑凝睁开眼睛,眸子里恢复淡漠如水。

    不管如今的徐大人是敌是友,那些回忆里的画面最终泛黄卷入烟尘散去。

    永无重来之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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